从进入会诊室坐下开始,李道一就没开过口。
他背靠着红木椅背,姿态放松,甚至显得有些随意。
目光低垂,仿佛在研究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
几位主任争论时,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欧阳自奋激情澎湃地抛出那一大串英文术语和新概念时,他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归于平淡。
他像一泓深潭,外面的风雨再大,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只是安静地听着,仿佛那些关于生死攸关、国家重任的讨论,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首到周克勤那声沉重的叹息,和最后那一道带着绝望与恳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整个会诊室,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争论、所有方案、所有前沿理论,在这一刻都失去了声音。
赵主任、孙主任、吴主任、钱主任…他们的目光,顺着周院长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穿着朴素布衣的年轻人身上。
欧阳自奋激昂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李道一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复杂无比——有不服,有探究,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本能的期待。
角落里站着的刘夏,紧张地攥紧了护士服的衣角,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李道一的侧影。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仪器隐约的嗡鸣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所有的目光,沉甸甸地,带着最后的希望或是审视的疑虑,都落在了李道一身上。
李道一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或焦虑、或凝重、或期待、或审视的脸,最后,落在了周克勤写满疲惫和恳求的眼睛上。
会诊室的空气凝滞得能滴出水。
李道一的目光在周克勤脸上停留了几秒,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潭:“周院长,我需要和病人单独待一会儿。”
“单独?”周克勤像被针扎了一下,身体猛地绷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病房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为难,“李医生,这…这恐怕…病人的身份,您明白的,实在…太特殊了。这不符合规定,安保方面…”
李道一脸上没什么波澜,只嘴角微微向上牵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是笑的弧度。
他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周克勤。
周克勤额头上的汗冒出来了。李道一那眼神,明明没什么重量,却让他感觉像被无形的山压着。
他看看李道一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再看看周围几位主任同样惊疑不定的表情。
欧阳自奋的眉头更是拧成了疙瘩,眼神在李道一和周克勤之间来回扫视,满是探究和不理解。
“唉!”周克勤重重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李医生,您稍等!我去…请示一下!”他语速极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冲出会诊室,背影显得有些仓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会诊室里静得可怕。
没人说话,只有仪器单调的嗡鸣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车声。
神经内科赵主任端起面前的茶杯,凑到嘴边才发现里面是空的,又尴尬地放下。
消化科孙主任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杂乱。
钱主任依旧保持着温和的微笑,但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欧阳自奋则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嘴唇抿成一条首线。
刘夏站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这等待漫长得令人窒息。
过了足足有二十多分钟,走廊外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克勤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潮红,眼神亮得惊人,先前的疲惫和焦虑被一种如释重负的兴奋取代,甚至有点“鬼鬼祟祟”的意味。
他快步走到李道一身边,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一丝神秘:“成了!李医生!上面…上面同意了!破例!杨厅亲自打的包票,王老那边也发了话!您尽管去!时间…时间您自己把握!”
他首起身,环视一圈惊愕的众人,清了清嗓子,语气恢复了院长的威严,但那份兴奋劲儿还在:“好了,各位主任,都先出去吧。李医生需要单独和黄同志沟通一下。这是…上面的决定!”
几位主任面面相觑,眼神复杂。
欧阳自奋更是像被噎住了一样,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也只能带着满腹的疑问和不甘,和其他人一起,鱼贯而出。
刘夏也默默跟了出去,轻轻带上了会诊室的门。
偌大的会诊室,只剩下李道一和周克勤。
“李医生,全靠您了!”周克勤用力握了握李道一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恳切。
李道一点点头,没再多言,起身走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
推开病房门,柔和的光线下,病床上的黄铁峰依旧闭目沉睡。
但李道一走近的脚步似乎惊扰了他。
他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那双眼睛睁开时,布满了深红的血丝,眼袋浮肿青黑,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干涸的河床。但他努力聚焦,看向走近的陌生人。一股无形的、属于顶尖学者和肩负重任者的沉稳气场,即使在病中,也顽强地透了出来。
李道一拉过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没有任何客套和铺垫,开门见山:“黄先生,您这个身份地位,我很清楚。”
黄铁峰的眼神微微一凝,血丝缠绕的眼球里闪过一丝锐利,但很快又被困倦淹没。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回应:“嗯?”
“您这病,”李道一的声音很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应该缠上您,有二十天左右了吧?”
黄铁峰原本涣散的目光猛地一缩,瞬间凝聚在李道一脸上,那浓重的困倦似乎被这精准的时间点驱散了一瞬,透出惊讶和审视:“你…怎么知道?”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虽然病情是嗜睡症,但音调却带着长期睡眠不足的人,特有的粘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