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座上,黄铁峰老先生裹在厚厚的毯子里,头歪向一边,双眼紧闭。
呼吸面罩扣在他苍老疲惫的脸上,连接着旁边一个便携式、不断闪烁着柔和绿光的生命体征监测仪。
仪器屏幕上,代表心跳的曲线平稳得近乎单调,代表呼吸的起伏则浅得几乎要消失。
他整个人像一截燃尽的枯木,沉沉地陷在柔软的座椅里,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只有那微弱起伏的胸膛,证明着生命尚存一丝游丝。
周克勤的心也跟着那微弱的起伏,七上八下。
他喉咙发干,想咽口唾沫,却发现嘴里干涩得厉害。
游乐场…带一个总是嗜睡、靠仪器维持的国宝去游乐场?这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让他坐立难安。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李道一。
李道一坐在黄铁峰旁边的座位上,闭目养神。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藏青色棉麻道袍,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
晨光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眉目沉静,呼吸悠长。
与周克勤的焦躁形成鲜明对比,他像一块投入激流中的磐石,岿然不动。
车子在清晨稀疏的车流中穿行,驶向市郊。
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逐渐被甩在身后,视野开阔起来,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清晰可见。
赤铜山欢乐谷巨大的招牌在朝阳下闪着光。
巨大的摩天轮骨架矗立,彩色的海盗船船尖指向天空,过山车扭曲的轨道如同钢铁巨蟒盘踞山头。
时间尚早,巨大的停车场空旷得有些寂寥,只有零星几辆员工车辆停着。
入口处,穿着卡通玩偶服的工作人员正打着哈欠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几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VIP专用通道,停在员工入口附近。
车门打开。
周克勤几乎是踉跄着跳下车,第一时间冲到后门。
欧阳自奋也从另一侧下来,动作麻利地打开车门。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和一丝荒谬感。
他们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半抱半架地将沉睡中的黄铁峰扶了出来。
老人双脚虚软地沾地,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两个男人身上。
他的头无力地垂着,面罩下的呼吸依旧微弱。
周克勤一手紧紧扶着黄老的手臂,一手护住他的腰,感觉那手臂瘦削得硌手。
欧阳自奋则托着另一边,眼镜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环境,带着审视和深深的疑虑。
李道一最后下车。
他站定,目光并未先落在虚弱的病人身上,而是像无形的涟漪般,迅速扫过空旷的停车场、入口处以及附近看似无人的角落。
几个穿着普通游客装扮的年轻男人,身形健硕,步履沉稳。
他们看似随意地走动、抽烟,或者对着手机说话,但视线却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精准地、不露痕迹地锁定在李道一他们一行人身上,尤其是被搀扶着的黄铁峰。
他们的动作协调,站位看似散乱,却隐隐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将黄铁峰护在中心的保护圈。眼神锐利,警惕性极高,绝非普通游客的闲散。
李道一心里了然。
这些“游客”中,必定有昨天守卫在黄老病房门口的那西个兵王。
黄老国士无双,理当享受如此级别的安保。
他面色如常,抬步径首走向被周克勤和欧阳自奋艰难支撑着的黄铁峰。
就在他距离黄铁峰还有两三步远时,一个原本靠在旁边广告牌上、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游客”猛地动了。
动作快得像扑食的猎豹,一个箭步便横插过来,意图挡在李道一和黄铁峰之间。
此人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抬起,手掌边缘却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无声无息地切向李道一的手臂关节,意图将他和黄老挡开。
电光火石之间。
李道一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他脚下步法未乱,只是肩头极其细微地一沉一旋,道袍宽大的袖口如同被风拂过的流云,轻轻一荡。
那“游客”切来的手掌边缘,带着十足的力量,却只感觉触碰到一片柔韧滑腻的虚空,力道瞬间被卸得无影无踪。
“游客”的身体被带得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倾,而李道一的身影,己如同游鱼般,从他那微微失衡的缝隙中滑了过去,稳稳地站在了黄铁峰面前。
整个过程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动作,流畅自然得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西装墨镜“游客”猛地刹住脚步,稳住身形,霍然转身。
他脸上惯常的平静被瞬间打破,写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
摘下墨镜,他死死盯着李道一的背影,眼神像要把他穿透。这人…刚才那一下,绝不是巧合!
李道一没有理会身后那灼人的目光。他微微俯身,凑近黄铁峰耳边。
老人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黄老,”李道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地传入黄铁峰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您身边这些人,是保护您的。他们尽忠职守,很好。但今天,为了治好您这沉疴,我需要一个绝对不受干扰的环境。请让他们暂时撤离。”
黄铁峰的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
那双曾洞悉无数尖端科技奥秘的眼睛,此刻浑浊、疲惫,布满了血丝。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目光先是落在近在咫尺的李道一脸上,那眼神里有迷茫,有深不见底的倦意。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李道一的肩膀,落在了那个刚刚被李道一轻易“滑”过的西装墨镜“游客”身上。
老人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艰难地嚅动了几下。
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撤离。”
西装墨镜游客,身体瞬间绷紧。
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度的挣扎和不甘,目光在李道一和黄铁峰之间飞快地扫视。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自己左耳内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型通讯器,凝神倾听。
几秒钟后,他脸上的挣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服从和一丝深沉的忧虑。
他放下手,动作极其轻微却无比标准地对着黄铁峰的方向,颔首致意。
然后,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再次深深钉在李道一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