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对,你没有听错

白千福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管周围的一切。

他的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眼前这口小小的铁锅,锅里那一小捧正在缓慢变化的米粒。

他全部的意志,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到了那条颤抖的手臂上,灌注到每一次艰难的翻动中。

汗水浸透了他的全身。

他的喘息依旧沉重,却不再那么绝望,反而带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木铲与铁锅碰撞,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

米粒在持续的、微小的翻动下,均匀地受热。

越来越多的米粒边缘,染上了那抹温暖的、象征着变化的金黄。

玉白与金黄交织,在锅底慢慢铺开一片奇异的色彩。

那股温暖的焦米香气,也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清晰,在百福居的后厨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接着,有一些米的颜色,己经从金黄变成了黑色。

“焦了。”李道一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重新炒。”

重新炒?

欧阳自奋脑袋里嗡嗡的。

严重抑郁症患者,站起来都费劲,别说炒米了。

从西医观点来看,白千福恢复得如此不可思议,己经只能说是奇迹。

但李道一显然根本不满意。

刘夏不安地看看挣扎的白千福,又看看古井无波的李道一。

白万喜咬着牙,心疼又为难地看着大哥白千福。

“重新炒。”

见白千福没有动静,李道一再次说道,这次,稍稍提高了声音。

白千福的动作顿住了。

他盯着锅里那些己经散发出糊味的黑色米粒,浑浊的瞳孔里刚燃起的光,像被泼了一瓢冷水,猛地暗了下去。

握着木铲的手抖得更厉害。

汗水顺着他深陷的眼窝往下淌,在下巴尖汇聚,一滴,砸在滚烫的锅沿上,“滋啦”一声,瞬间化作白汽。

“焦了。”李道一的声音再次响起,“重新炒。”

重新炒?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进白千福的耳朵里。

他身体晃了晃,佝偻的脊背似乎更弯了。刚才那点支撑他站起来、握住铲子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一阵阵喘息。

“李大夫…”白万喜急得首搓手,胖脸上全是油汗,他看看锅里焦黑的米,又看看摇摇欲坠的大哥,心疼得五官都皱在一起,“这…这都焦成这样了,我大哥他…”

李道一没看他,目光落在白千福握着木铲、青筋暴起的手上。

“重新炒。”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锅底残余米粒的滋啦声和白千福粗重的喘息。

白千福猛地吸了一口气。

表情里有绝望,不甘,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后骤然迸发的斗志。

一声嘶哑的喘息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不知从哪里榨出最后一丝力气,那只握着木铲、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猛地向上一掀。

哗啦!

整锅焦糊的米粒泼洒在旁边的水泥地上。

黑色的米粒滚得到处都是,冒着缕缕青烟。

这一下,耗尽了他。

他身体一软,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全靠死死抠着灶台边缘的手指才没有瘫倒。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汗水浸透的衣衫紧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勾勒出根根分明的肋骨。

后厨里一片死寂。

只有白千福痛苦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在回荡。

刘夏捂住了嘴,大眼睛里满是担忧和不忍。

欧阳自奋眉头锁得更紧,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周克勤面色凝重。

白万喜急得原地转了个圈,想上前扶大哥,又不敢,只能焦躁地搓着手。

李道一像是没看到白千福的惨状。他微微侧头,对站在身旁、同样一脸凝重的周克勤低语了几句。

声音很轻,只有周院长能听见。

周克勤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为难交织的表情。

他看了看几乎虚脱的白千福,又看了看李道一平静无波的脸,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掏出手机,走到厨房角落里,压低声音快速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周克勤。立刻准备,把特护病房的白小珠转到…嗯,对,就是百福居的后厨…对,现在!所有维持设备一起带过来,小心点…对,你没听错。…尽快!”

挂了电话,周克勤走回来,对着李道一微微颔首,表示己经安排妥当。

李道一脸上没有任何表示,目光重新投向灶台前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白千福的咳嗽终于稍微平复了一些。

空着的手,颤抖着,再次伸向灶台旁那个装满了新米的米袋。

他抓了一把米。

干燥的米粒从他颤抖的指缝间簌簌滑落。他不管不顾,固执地、笨拙地将手里剩下的米,一把倒进刚刚清理干净、余温尚存的铁锅里。

滋…

米粒接触到热锅底,发出细微的声响。

白千福咬着牙,不看任何人,目光只死死锁住锅底那一点点重新铺开的玉白。

手臂抬起,木铲的尖端在空中划着颤抖的弧线,靠近锅里的米粒。

厨房里鸦雀无声,只有木铲偶尔刮过锅底的沙沙声。

汗水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水渍。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白万喜的胖脸憋得通红,几次想开口,看看李道一那副平静样子,又看看大哥拼命的架势,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能焦躁地来回踱步,皮鞋底摩擦着水泥地,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大约半个小时后,百福居后厨那扇厚重的门被推开了。

一阵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金属器械的冰凉气息,猛地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厨房里油烟和焦米香的味道。

几个穿着蓝色手术服的护工,小心翼翼地推着一张带轮子的病床进来了。

病床上层层的白色被褥里,躺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具几乎看不出人形的骨架。

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凸出的骨骼,脸颊深陷,眼窝是两个巨大的黑洞,嘴唇干裂起皮。稀疏枯黄的头发贴在头皮上。

是白小珠。

她身上接着好几根管子,连着旁边推车上滴滴作响的心电监护仪、输液泵和营养泵。

屏幕上的绿色线条微弱地跳动着,数字显示着她的生命体征极其脆弱。

她被安置在厨房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离那口炒米的大锅不远不近。

个护士紧张地调整着设备,确保线路不被绊到。

白小珠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茫然地转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