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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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的风,带着上游裹挟来的泥沙腥气,刮得人脸颊生疼。浑浊的河水呜咽着拍打岸边的卵石,发出沉闷单调的声响。杨靖半跪在粗糙的鹅卵石滩上,手中一块厚实的磨刀石,正一下下、沉稳而有力地刮擦着狭长战刀的刃口。

“噌…噌…噌…”

单调的摩擦声在空旷的河滩上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战鼓沉闷的余响。冰冷的河水被杨靖用手舀起,泼洒在刀身和磨石上,冲走铁灰色的石沫,露出下面愈发幽冷、锋锐的寒芒。每一次刮擦,都像是在打磨掉这太平世道覆盖在刀身上的锈迹与尘埃,唤醒它沉睡的凶戾。

阳光照在他紧绷的背脊上,汗水浸湿了旧军袍的后背,勾勒出虬结的肌肉轮廓。他全神贯注,眼神锐利如鹰,只盯着那一点不断延伸的雪亮锋刃,仿佛周遭的风声水声都己远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河滩的沉寂。

“头!”

三个身影,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和压抑不住的激动,远远地就喊了出来。他们跑到杨靖身后约十步远的地方,齐齐站定,对着那个专注磨刀的背影,恭敬地抱拳行礼,声音洪亮而带着发自肺腑的尊重。

杨靖磨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但那沉稳的“噌噌”声,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缓缓抬起眼睑,目光依旧停留在刀锋上,只是微微侧过脸,用眼角扫了身后一眼。

是赵胜、小五和老丁。三个从家乡跟着他一路打到北境,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跟着他卸甲归田的生死弟兄。

他脸上那层冰封般的冷硬,在看到这三个熟悉面孔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坚冰湖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露出一丝少有的、带着温度的、近乎欣慰的笑容。但这笑容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回来俩月在家休养的不错啊。”杨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动作,只是那磨刀的力道,似乎又沉凝了几分。刀石相擦,溅起点点火星。

赵胜,那个身材魁梧如铁塔、一身腱子肉虬结的汉子,闻言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但笑容里却满是憋屈和愤懑。“头,我们都听说了!”他瓮声瓮气地开口,拳头捏得嘎嘣作响,“他娘的刘家!欺人太甚!把咱们用命换来的前程,给他家那个穿开裆裤的崽子当猴耍!老子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刘家大宅,把那小王八蛋和他那狗爹一起捶成肉泥!”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火中烧:“本来前几天就要过去找你!是老丁大哥拦着,说头你心里肯定有火,让兄弟们先等等,别给你添乱。”

一旁身材瘦小、眼神却像山间野猫般机警的小五,立刻接口道,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急切:“是啊头!刚才我在东头打探消息,正好看见你往河滩这边来,赶紧就跑回去叫了赵哥和老丁哥!我们仨马上就追过来了!” 他脸上带着风霜和营养不良的菜色,父母双亡,唯一的奶奶也在去年走了,如今是真正的孤身一人,无牵无挂。

老丁,三人中年纪最长,个头不高,面容带着几分与军伍气质不符的清癯,那是早年读过两年私塾留下的痕迹。他说话不紧不慢,声音沉稳,但眼神深处同样压抑着怒火和忧虑:“头,家里…也不好混了。”他向前一步,目光扫过杨靖手中那柄寒光越来越盛的战刀,又看向杨靖空荡荡的腰间——那里本该悬挂着副都头的腰牌。

“以前十税一,勉强能糊口。后来加到十税三,勒紧裤腰带也能熬。现在可好,”老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读书人对这世道彻底崩坏的绝望,“朝廷又加征‘防秋助饷’税两成!十税五!头,这不是要钱,这是要老百姓的命根子啊!家里那几亩薄田,交了税,连种子都剩不下,更别说口粮了!”

他顿了顿,环顾着这片荒凉的河滩,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山东,闹盐枭的己经杀官造反了!冀州那边,听说有活不下去的佃户聚众抢了官仓!南边更厉害,睦州那边,方腊的旗号都打出来了,声势浩大!官府压都压不住!头,这大宋的天,眼看就要塌了!咱们兄弟几个,都是战场上滚过几遭,阎王殿前打过转的人,难道还要窝囊死在这群喝兵血、刮地皮的狗官和豪绅手里?”

赵胜猛地一捶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眼珠子瞪得通红:“老丁大哥说得对!头,反他娘的!咱们也反球了!这憋屈日子,老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凭咱们兄弟在北境杀金狗的本事,在这小地方,还怕他个鸟!把刘家那狗窝掀了!把县衙那帮蛀虫剁了!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也尝尝咱们这些‘军汉’的刀快不快!”

小五虽然没说话,但瘦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手己经下意识地摸向了后腰别着的一把磨得锋利的短匕,眼神里燃烧着野火般的兴奋和复仇的渴望。他无牵无挂,这条命,早就是头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河滩上,只剩下风声、水声,以及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的磨刀声。

“噌!噌!噌!”

杨靖依旧没有抬头。他手中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磨刀石与锋刃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大片的石沫混合着铁屑被冲刷进浑浊的河水里。那狭长的刀身,在他近乎狂暴的打磨下,通体透亮,刃口处凝起一线几乎要割裂空气的森白寒芒!阳光照射其上,竟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冷光。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

河水冲刷着磨石和刀身,洗去最后的污浊。杨靖缓缓举起手中的战刀,对着惨白的日光。

刀身笔首,寒光流转,刃口薄如蝉翼,锐气逼人。那几处细小的崩口,在极致的光亮下,反而像野兽狰狞的獠牙,透着百战余生的凶悍。

他伸出左手拇指指腹,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刃口。

一道细微的血线,瞬间出现在指腹上,血珠迅速渗出、滚落。

锋利如斯!吹毛断发!

杨靖的目光,终于从那摄人心魄的刀锋上移开,缓缓扫过眼前三张熟悉、热切、写满愤怒与期盼的脸。

赵胜的魁梧刚猛,小五的机警狠厉,老丁的沉稳中压抑的爆发。

他的眼神,比那磨好的刀锋更加冰冷,却也更加炽热。那是一种冰封的火山下,岩浆即将喷薄而出的可怕力量。

他手腕一翻,那柄饮血无数的战刀,带着一声清越的龙吟,精准无比地滑入腰间的鲨鱼皮刀鞘。

杨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河滩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带着铁血杀伐之气的阴影。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石粉和血迹,目光越过三人,投向县城的方向,也仿佛投向了更远处那个即将被战火点燃的、摇摇欲坠的大宋江山。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金铁交鸣,每一个字都砸在河滩的卵石上,铿锵作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刀磨好了。”

“那就…”

“**先从刘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