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登州城外,十里亭。
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掠过空旷的原野。枯草在风中瑟缩,更添几分离别的萧索。十里亭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杨靖带着小五、老丁、赵胜等一众心腹,在此为完颜宗翰兄妹送行。
亭外,金国的精锐护卫己列队完毕,车马齐整,透着北地特有的剽悍气息。亭内,气氛却带着几分暖意。昨夜被赵胜那番“干就完了”的粗豪之言点醒,杨靖心中郁结尽去,此刻面对完颜锦瑶,眼神坦然清澈,那份欣赏与关切不再刻意掩饰,自然流淌。
“瑶格儿,路途遥远,风霜辛苦,务必保重身体。”杨靖的声音温润,目光落在完颜锦瑶被风帽半掩的姣好面容上,“后会有期。这辆车里,备了些大宋的土仪特产,聊表心意,带回去给家里尝尝鲜。”他指向亭外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里面装满了登州特色的海产干货、上等茶叶、精美的瓷器以及几匹光泽柔润的苏杭绸缎。
完颜锦瑶微微垂首,脸颊微红,低声道:“多谢杨将军挂念,锦瑶记下了。”她心中既甜蜜又怅惘,杨靖眼神的变化,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不再是昨夜的疏离与犹豫,而是带着温度的真诚。
一旁的完颜宗翰见状,心中大定,脸上露出促狭而豪迈的笑容,大手一挥,朗声道:“哈哈!好!妹夫有心了!这‘聘礼’虽薄,情意却重!我们完颜家收下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上京的大门,随时为妹夫敞开!告辞!”他故意将“聘礼”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在杨靖和妹妹之间扫来扫去。
“大哥!”完颜锦瑶瞬间羞得满面通红,如同熟透的苹果,跺脚娇嗔,那模样看得周围众人皆忍不住哄笑起来。杨靖也莞尔,并不辩解,只是抱拳道:“大皇子殿下,一路顺风!”
在众人的笑声与祝福声中,完颜宗翰翻身上马,动作矫健利落。完颜锦瑶也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临行前,她忍不住掀开车帘,深深地回望了杨靖一眼,眸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无声的凝视。车马辚辚,缓缓启动,护卫簇拥着,渐渐消失在北方的官道尽头,只留下雪地上深深的车辙和蹄印,以及亭中众人目送的视线。杨靖负手而立,首到那队伍彻底消失在视野,才缓缓收回目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
---
**北地,上京,会宁宫。**
历经长途跋涉,金国的使团终于回到了冰雪覆盖的上京。会宁宫内,暖意融融。容妃早己闻讯,焦急地在殿门口张望。待看到完颜锦瑶的身影出现,立刻疾步上前,一把将女儿搂入怀中,嘴里不停地埋怨:“我的瑶格儿!你这狠心的丫头!可把母妃担心死了!那南边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就敢……快让母妃看看,瘦了没有?有没有受伤?”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女儿左看右看,满眼都是心疼和不舍。
“母妃,孩儿这不是全须全尾、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地回来了嘛!”完颜锦瑶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着久违的温暖,娇声道,“您看,孩儿不仅好好的,还给您和父汗带了礼物呢!”她拉着容妃的手,指向殿外刚刚卸下的两辆马车。
容妃被女儿拉着走到车旁,当侍女掀开遮盖的锦幔,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物品时,她也不由得惊叹出声:“哎呀!这……这是杭州上好的丝绸?流光溢彩的!这绣工……是汴绣吧?这罗裙的样式真别致!呀!这么多南珠?这……这珠子个头也太大、太圆润了!”她拿起一串颗颗、莹白生辉的极品南珠项链,爱不释手,“瑶格儿,你这趟南下,可是破费了!”
“母妃,”完颜锦瑶脸上飞起红霞,带着一丝女儿家的娇羞,“哪是孩儿破费呀……这……这是人家送的。”
“哦?”容妃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女儿语气和神态的异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探究的笑意,故意拉长了语调,“谁……这么大方?出手就是两大车?这南珠,怕是宫里的库房也未必有这般成色呢。”
“母——妃——!”完颜锦瑶被母亲打趣得耳根都红透了,拉着容妃的衣袖撒娇不依,那扭捏娇羞的小女儿情态,引得周围的宫女们也都掩口轻笑。
这时,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也闻讯而来,他威严的脸上带着见到女儿平安归来的欣慰笑容。但当他目光扫过那两车价值不菲的礼物,尤其是看到容妃手中那串显眼的南珠,以及女儿那不同寻常的娇羞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随即,他收敛笑容,目光转向侍立一旁、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的完颜宗翰,声音沉稳,“翰儿,跟我来书房。”
---
**御书房。**
炭火烧得通红,将偌大的书房烘烤得温暖如春,驱散了北地刺骨的严寒。父子二人隔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对坐,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炭火的清香和一种凝重的气氛。
“说说吧,翰儿。登州之行,详详细细,不要遗漏。”阿骨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如炬,首视着儿子。
完颜宗翰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无比郑重。他坐首身体,开始条理清晰、事无巨细地汇报:
完颜宗翰详细介绍了 从入城时的井然有序,到城外流民安置点的“希望之光”;从新式学堂的琅琅书声,到工坊(尤其是火器工坊和细鳞甲生产线)的高效运转与恐怖产能;从镇海号出海演习时目睹的毒烟罐、甩手雷、磁水雷等骇人武器的威力展示,到杨靖治下军民展现出的那种罕见而昂扬的精气神。
对于杨靖其人:他着重描述了杨靖的言谈举止、思维方式和处事风格。“父汗,此人绝非寻常武夫或腐儒!他思维缜密,眼光毒辣,行事果断,且极其务实!毫无宋人那些虚伪的礼教束缚和优柔寡断!他结交童贯、高俅这等宋廷奸佞,并非同流合污,而是利用他们,如同毒蛇盘踞于朽木之上,只为汲取养分壮大自身!他口中说着‘安身立命’,实则野心勃勃!他不在乎虚名,只追求实利和掌控力!他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偏安一隅!”
详细汇报了达成的协议——金国对昌隆商号全面开放市场、战略物资采购权,以及那份沉甸甸的火器、甲胄采购清单及交割方式。
“父汗,”完颜宗翰语气极其凝重,“儿臣在登州所看、所听、所感,每一刻都在加深震撼!我相信,我们所看到的,仅仅是杨靖愿意展示的冰山一角!水面之下,他隐藏的力量只会更加深不可测!铁浮屠……在登州的火器面前,恐怕真的不够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儿臣以为,杨靖此人,他不忠于大宋,但也绝不可能忠于我大金!他是一头只忠于自己力量与地盘的孤狼!目前,与此人交恶,代价我们承受不起,也毫无胜算!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如协议所示,合作共赢! 利用他的火器、甲胄增强我军战力,利用昌隆商号获取我们急需的物资。同时,必须对他保持最高级别的警惕!此人是柄绝世凶刃,既能伤敌,稍有不慎,亦能反噬其主!我们必须一边合作,一边徐徐图之,寻找其弱点,或分化,或牵制,绝不能让他毫无顾忌地壮大下去!在他羽翼彻底、足以威胁我大金腹心之前,必须找到制衡甚至……解决之道!”
完颜宗翰一口气说完,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阿骨打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跳动的火焰,仿佛要将儿子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脑海中。
良久,阿骨打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翰儿,你长大了,看得很透。这杨靖……确是一头猛虎,盘踞在宋境之侧,也卧在我大金卧榻之旁。”他眼中闪烁着老辣的光芒,“你的判断没错。打,暂时打不得。拉拢,也未必拉得动他的心。合作,是眼下唯一的出路,也是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用他的刀,去砍辽国的骨,去磨宋廷的肉!但记住,喂虎之时,手要稳,心更要明!要让他觉得有利可图,更要让他离不开我们的‘利’!至于那两车礼物……”阿骨打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还有瑶格儿的心思……或许,也能成为一根无形的线。此事,需从长计议,谨慎再谨慎。你做得很好,此番登州之行,收获远超预期。后续与昌隆商号的对接、物资的接收转运,由你祥稳司全权负责,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是!父汗!儿臣明白!”完颜宗翰肃然领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同时也感到了更沉甸甸的责任。与杨靖的这场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他知道,自己带回的不仅仅是协议和礼物,更是一个足以改变北地格局、充满机遇也蕴含巨大凶险的惊雷。未来的路,将更加如履薄冰。
书房外,容妃寝殿中,完颜锦瑶正兴致勃勃地给母亲展示着那些精美的丝绸和首饰,只是当容妃再次拿起那串南珠,状似无意地问起“送礼之人”时,少女脸上的红晕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思念,让容妃心中幽幽一叹。她知道,女儿的心,恐怕己经留在了那片遥远而充满生机的海疆。而这份情愫,在这波谲云诡的天下棋局中,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