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关闭的门2

破门板合拢,“吱嘎”一声刮着门框,像钝刀磨骨。院里死寂扑面而来。

郑冲跨过高到腿弯子的门槛,鞋帮上那硬邦邦的瘤疤在泥地里蹭出两道拖痕。怀里揣着那点污秽锈种的闷气,裹挟着粗重的喘息,还没落地——

“哧溜!”脚底猛地一滑!新糊的地面泥水未干,泥壳稀软如同稀粥冻皮!他身子失衡,腰腿使不上劲,眼看就要脸着地栽下去!

就在歪斜的瞬间——

斜刺里横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铁钳般攥住了他胳肢窝!一股蛮悍的力道往上一提!

“噗嗤!”郑冲踉跄了两步,脚下稀泥溅起,污了王寡妇的裤脚。她像是没看见,拎鸡崽似的把他拽稳了,手指在他油腻汗湿的腋下蹭了一下,又脏又稳。

没言语。她弯腰拾起地上的油布包。指尖沾着地上的湿泥,利索地把几张散落的票子捋平,和那块发黄的“婚书”一起裹紧了。布包塞回郑冲怀里,油垢蹭了他一襟口。动作没停,另一只手把那破藤篓拖到院当中。指头探进去翻了翻,拣出那把豁口老厚、锈迹斑斑的柴刀,掂量了下,扬手递给他。

“劈柴去。”声音刮在闷气里,像刀剐锅底,“愣着当拴门桩子?”

郑冲杵在那儿,喉结滚了滚,干咽了口咸腥唾沫。破藤篓里还有捆麻绳,几根白生生、刮去青皮的细篾条扔在上面。劈柴?这柴刀……够呛。他没接话,怀里的油布包硌着心口那点锈疙瘩,闷闷地跳。刚被泥水滑了一下,右脚的“畸鞋”铁砣子似的坠得小腿筋疼。

他提着刀,拖着脚挪到墙根。破木板堆在墙角,灰突突裹着泥,湿的干的分不清。柴刀挥下去,“哚!”一声闷响,刀刃啃进木头缝里,卷起的锈渣子崩出来溅在眼皮上。使劲抽刀,带起一片烂泥。

“噗……嚓!”刀了,没劈开。

郑冲梗着脖子,后牙槽咬得咯咯响。脸上泥汗混着,热气蒸腾。心里那点憋屈拱着火,混着胸口锈种的闷胀感,恨不得把这堆湿柴碎成齑粉。再举刀,看准了一道粗裂缝,手腕发狠地一拧一抡——

噗!刀没下去半寸,反被那湿木头狠狠“咬”住了!粘牢的铁锈刀口陷在软韧的木缝里,死活拔不出!

墙根土腥气裹着湿木的馊腐味,汗珠子滚进眼窝,蛰得他猛一闭眼,低吼里压不住燥气:“——!”

“丢手!”王寡妇不知何时立在灶房门框边。肩上搭着块灰扑扑的破抹布,一手扶着门框,灰布衫袖子捋到肘弯上,露着半截莹白的小臂。她叉着腰,布衫紧绷的前襟绷着曲线,汗湿的鬓发下颧骨微微发红,唇边却没笑影。

“劈柴不看料?湿透芯子的疙瘩你也啃?”

她两步跨下灶房矮阶,那结实滚圆的臀胯绷在灰布裤里,裤腿挽着,沾着泥点的小腿肚绷紧。过来劈手夺过刀柄。郑冲只觉虎口一麻,柴刀己在她手里。她没看那些湿柴,眼角扫着郑冲脚下:“把你那泥坨子挪开!”脚尖踢踢他右脚的“畸鞋”。

郑冲往后一蹭,鞋子在泥地上刮出深沟。

王寡妇眼皮都没撩,手腕运力抖开。不是劈,是削!刀口贴着木缝斜着往里划拉!吱——嘎——!湿木头被她锋利的劲道破开皮,露着白生生的茬口。刀锋在湿气里拉出尖响,三两下,她脚旁就落了好些劈得薄厚均匀的白亮柴片子。

灶膛口铁锅里的水咕嘟嘟开了,水汽顶起锅盖边,嘶嘶响着白气儿。王寡妇抬手掀开锅盖,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熏得她脸上亮津津的。锅里滚着半锅灰黄的米汤水,浑浊地冒泡。

她拎过劈好的柴片往灶坑里塞了几片。火焰舔舐着新柴,噼啪声渐起,火苗子窜出灶口,映着她蹲着时绷紧布衫的腰臀和微微起伏的胸口轮廓,暖烘烘的火光裹着油腻饭烟气浮上来。水汽烟灰弥漫,她撩了把湿透粘在腮边的头发,额角一道亮晶晶的汗渍反射着灶口跳跃的红光,沿着汗湿的鬓角一首淌进领口沟。

烟熏火燎里,她背对着蹲着的郑冲,灰布衫肩胛处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汗渍,随着她塞柴禾的动作微微扯动,隐隐绷出衣衫下胸带的勒痕,沉甸甸地往下坠着。

郑冲喉结滚动了下,目光钉在布衫紧绷处那一片随呼吸起伏的弧度上,像是要把那衣衫烧出一个洞来。裤裆里的紧胀感灼烧起来,心跳如鼓。他不自主地捏紧了拳,手背青筋暴起。

“咿……唔……”

就在烟火气蒸腾到顶的当口!

院西北角那小偏厦子里!又传来了那一声!

敲肉打铁的闷响!

比灶膛里的火还猛!狠狠撞了郑冲一下!他心口窝子里那块锈疙瘩猛地一哆嗦!像被烧红的铁钳子烫着了皮肉!一股又冷又烫的诡异洪流瞬间贯穿了他半边身子!火烧火燎的邪念被那一声敲得僵住了!

他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抖,眼神仓皇地从王寡妇紧绷的背上移开,猛地投向那偏厦破窗格子后头!窗棂间黑洞洞的,像个吃人的口。里头……那玩意……醒了?!

王寡妇似有所觉,火钳子戳动灶膛里燃着的柴片子。“噗!”几点火星溅出来,落在她沾泥的裤脚上。她回头瞥了一眼偏厦方向,眉头都没动一下。又俯身掏灶膛灰,抓起一把刚从灶灰里扒出来的凉透焦饼硬块,动作随意地往郑冲跟前一扔。

“填肚子。”她声气不高,却盖过了院里闷响的敲击声,眼波扫过郑冲裤裆明显绷紧的轮廓,“灌几口油汤下肚皮,才扛得住水磨功夫……”

那凉锅盔“啪嗒”砸在他脚边的稀泥地里,又溅了他一裤腿泥点子。

灶膛火更旺了。锅里灰米汤水滚动得更欢,扑哧扑哧顶得锅盖首跳。

灶房里,水汽弥漫,王寡妇重新掀盖,添了瓢水。蒸汽更浓了,白蒙蒙一片。

郑冲弯下僵硬的腰,忍着心口那点锈种被撞击的悸痛,伸手去够那泥水里的凉锅盔。指尖刚沾着冰凉的泥浆混着硬饼子……

院角偏厦那沉闷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死寂。

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灶膛里柴火炸了个响亮的“啪”。

火焰一跳。

王寡妇背对着院心的郑冲,灰布衫汗湿紧贴的后背猛地绷紧!那两弯陷进去的腰窝和骤然绷胀耸起的弧度在烟火缭绕里异常清晰!

她握着水瓢的手指关节泛白。

锅盖“哐当”一声砸在了锅沿上!灰黄的米汤水猛地扑出灶膛!滚烫的浆沫溅起老高!“滋啦”灼在泥地上腾起一小片白烟!

米汤溢了锅。

郑冲的手指僵在凉锅盔上,冰凉的泥水顺着指缝往上爬。胸口那点锈核闷闷地跳着,被灶口窜出来的白气和焦糊味噎在喉咙口。

他看看锅沿上兀自摇晃的破锅盖。

看看蹲着没动、后背绷成一张铁弓的王寡妇。

再看看西北角那鸦雀无声的偏厦子小窗。

那片黑窟窿一样的窗户格子后面……

死寂得如同坟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