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二代华人圈,贺斯炀无疑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十七岁去巴黎念了视觉摄影专业,几年后再回瑞士,他已经是法国最大时尚杂志的封面御用摄影师,几家高奢品牌秀场指定摄像。
那是他第一次去苏黎世大学。
程英枝女士在大学里任客座教授,因为助教有事请假,临时把儿子贺斯炀拉来救场。
下午四点,教室的桌椅都被染成渐变的暖橙色。来上课的人鱼贯而入,落座后又渐渐安静。
替程女士分发完学习资料,贺斯炀慢悠悠地往后走,坐到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准备补上那天错过的午觉。
周初柠就是这个时候进教室的。
她迟到了。
一口蹩脚生硬的德语直直冲进耳膜,贺斯炀忍不住挠了挠耳朵,抬头。
教室外的夕阳正在落山,光线有些刺,他微眯了眼,看到一张赧然骄矜的脸。
那年周初柠刚从语言学校毕业,上大一。她背着双肩包站在教室门口,用三脚猫德语告诉程女士,她有事耽搁所以晚了。
她有一双极其清透干净的眼睛,微卷的头发自然垂到胸口。五官很精致、也很淡。
四点的太阳光并不热辣,但贺斯炀心口被烫了一下。
大概跑得太急,肩上头发有些拢起,她故作镇定地用手指顺了顺,一步一步走向后面的空座。
但她最终没有走到最后一排。
他们中间隔了三排座椅,就像此后很多年,他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她的背影,再没机会走近。
下课后,贺斯炀双手揣在裤兜里,踩着慵懒轻缓的步伐一层层走下阶梯,路过她。
她桌上很乱。支了块平板,一大堆同传软件开着,录音也还没关。
“同学。”
倚着过道另一侧的桌子,他喊了她一声。
听到声音,女生手忙脚乱地抬头,朝他看。
贺斯炀扬了扬手上的本子,一本正经:“你迟到,我没点到你的名字。”
气氛安静了几秒。
几秒后,她朝他伸手:“本子给我,我自已勾。”
四目相对,他第二次饶有兴味地观察了这双眼睛。很干净,也很冷。
贺斯炀笑了,眉尾轻轻一挑,“很聪明啊。”
本子自然是不能给她的。上面只有贺青遥让他帮忙的数学作业。
后来,他常常来大学“义务劳动”,劳动完就去教室最后一排坐着。
就这么支着脑袋,看她、观察她。
她的聪明劲似乎都不在学习上,照旧开着一堆同传软件,顾上这头就顾不上那头。他有些不懂,这样的程度究竟怎么从语言学校毕业的。
贺斯炀来得太勤,连程女士都忍不住来问:“你失业了吗?为什么总来学校晃悠。”
目光定在教室前排的女生身上,他微扬了眉,“想追人。”
从其他教授的课堂提问中,他知道了她的姓:zhou。
但很快又从几个老外口中得知,她是苏黎世华人留学生圈里的风云人物。学校里向她表达过好感的男人能组一个篮球队。
她似乎没有拒绝接触这些人。但又没听说她有什么长久的恋爱关系。
漂亮、有点小聪明、可能还喜欢“钓鱼”。
这样的女生,在贺斯炀的圈子里,他见到过太多。也因此,很快就心冷了。
既然没什么不同,他又何必花更多心思。
程女士客座教授任期半学期。
但半学期不到,贺斯炀因为工作合约重新回了巴黎。再见周初柠,已经是在四年后了。
苏黎世的广告片场,那场活动她是主摄。贺斯炀受品牌邀请,来洽谈下年度的短片合作。
一踏进门,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黑色风衣,工作时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纤细笔直的手腕。
她变了很多。尤其是那一口德语,和工作人员沟通时,已经完全听不出当年生涩的口音。
但又好像没变。清清冷冷的眼神,让人无端想起少女峰上终年不化的雪。
洽谈结束后,他被带到了幕后。
品牌经理说:“贺老师,帮忙看看这个摄影师的成片质量。我们新合作的。”
他坐在离她不远,连隔断都没有的幕后。和当年在教室里一样,只要她回头,就能发现他。
但她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她工作时很认真,拍完一组,又和布景老师沟通光线调整。照片通过传输线,实时同步到了贺斯炀面前的电脑上。
他是有些惊讶的。
当年那个连听课都障碍重重的女生,蜕变得比他想象中更优秀。
苏黎世的深秋总是多雨。
贺斯炀站在片场门口,他想:不知道今天再来问她的名字,算不算晚。
一个小时后,她出来了。
她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低头在包里翻找东西。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神情一瞬间僵滞了。
那天的雨不大,但她在门口站了太久,肩膀被斜逸的雨丝浇湿,暗色更深。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不是一个搭讪、询问她姓名的好时机。
贺斯炀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一瓶热饮。又走回片场,委托工作人员,把东西交给她。
第二天,当他再次来到这里,准备续上昨天没有时机完成的“邂逅”,却被告知:“周小姐解约回国了。”
她回国了。
与此同时,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周初柠。
交接完在巴黎的工作,贺斯炀也回国了,找到她新开的工作室,递上自已的简历。
但她已经完全忘记他了。或者说,那双清冷的眼睛,从来没有看到过他。
陪她从江州到多伦多,看她结婚又离婚,她的人生似乎总在为另一个人黯然神伤。
她害怕孤独、又忍受孤独。期待真爱,却总在逃避真爱。
直到后来,贺斯炀才明白——那个夕阳洒了满室的傍晚,迟到的人不是周初柠,是他自已。
他在她人生中的出场顺序,从很早以前就晚了一步。可能还不止一步。
餐厅里,贺斯炀看着坐在对面的女生,她终于也会在别人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的时候,温柔坚定地告诉对方:“会再见的。”
少女峰上的雪终于化了。
“周老师,祝你幸福。”贺斯炀缓缓开口。
因为你的幸福对我真的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