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迟被送进孤儿院那年,不是没想过逃跑。只因为何长复那句“别跑,你姐姐还在家。”就此沉寂下来。
封闭的孤儿院是巨大囚笼。在城市郊区触不到的角落,丛林法则是这里唯一的生存之道。
“原住民”会抱团,像是已经成气候的狼群,新成员的接纳过程复杂而严格。
裴迟就是突然闯入的“新成员”。
院里每个月会发几块钱零花。这些钱,在他手上捂不到几分钟,便被要求上供给“老大”。因为性格过于沉默孤僻,他进孤儿院很久之后,都没有找到属于自已的“狼群”。
被要求“帮忙”洗衣叠被。
被强制“分享”过晚餐。
顶着潮湿被褥站在房间,饿到难以忍受时,他明白了何长复的用意。
他在诛心。
他要打断他身上所有的傲骨。在日复一日的蹉跎中,让他不再配得上他拥有过的一切。
十二岁以前,裴迟个性远不像现在这样冷酷。在何丽梅和裴京宜的庇护下,他曾拥有非常顺风顺水的童年。
他外壳果敢坚毅,也常常展现柔软。何瑜大他两岁,但更多时候,他都在扮演哥哥的角色。
所有平静都在被丢进孤儿院的那一年彻底打破。他担心何瑜,也正因为担心,他无法在孤儿院轻举妄动。
孤儿院的后门连着菜市场。
三点开始市场陆续进货。菜农们挑菜、拣菜。等天亮了,那些不新鲜的、被淘汰的菜会被铲车带走。
了解了时间差,院里没有抱团成功的孩子,成了菜市场的常客。准确的说,是菜市场垃圾桶的常客。
直到周绍平两年后来找他。
他手里拎着一个看上去新买的书包,居高临下看他:“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愿不愿意跟我走。”
怎么会不愿意?
只要能离开,彼时的裴迟根本不会在乎对方是谁。
到周家第一天,他见到了周初柠。
也是第一次,他看到一个女孩子因为他,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两年弱肉强食的生活,让他对周遭一切都很警惕,也逐渐消弭了所有恻隐之心。可那天,他却鬼使神差走了过去,把手递给她。
他不想看她哭。
三个月后,父母忌日那天,他带着周绍平给他的所有钱,坐上去申城的火车。两年多了,他想确认何瑜好不好。
但他最终没能抵达想去的地方。
申城火车站,楼梯上坐满奔赴全国各地的旅人。他穿梭在满是尘土的行李中间,茫然不知方向。
很快,周绍平派来的人找到他,将他带回江州。
银尘科技顶楼最东边的办公室,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眯眼看他:“如果不想留在周家,我可以送你回去。”
这些日子,周绍平对他的关照,远远超出了“妈妈的朋友”这个身份,甚至比花在周初柠身上的心思还要多。
但这一刻,裴迟也知道,他口中的“回去”,绝不是让他回自已家。
而是回孤儿院。
—
那天,十四岁的裴迟,经历了两年多来最大的一次崩溃。
到家时,少年依旧很有礼貌。
“刘姨,不用准备我的晚餐。”
他脚步定定地走上楼梯,开门、关门、锁门,声音放得无比轻。就像生怕动作间会带出盈满的情绪,被有心人窥视到,哪怕只有一个角。
可大宅子里哪有秘密?刻意想隐藏的东西,也会在某个茶余饭后被挖出来,当做消遣讨论。
刘姨多少听说了他这次“潜逃未遂”,她想劝解两句,又在看到裴迟的脸色后,选择闭上嘴巴。
偌大宅子无人再劝,甚至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一个被领来的“大少爷”,他的悲喜,有什么要紧?
直到晚上,周初柠从程盐家打游戏回来。
不知道底下人对她说了什么。一向对他避而远之的大小姐,上来就猛敲他的门。
“新来的。出来吃饭!”
他不想在周家搞出太大动静,偏偏女生音量拔得很高,“再不开门,我撬锁了!”
“……”
漆黑房间被她的声音洞穿。也许从那刻起,他晦涩到难以名状的人生,才开始有了裂缝。
把门打开,他看到女生站在那。很小的手掌里,攥紧了锤子和榔头,一切看起来都很滑稽又不合时宜。
裴迟伸手按了下眉心,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拿走她手里的作案工具:“小孩子不要玩这些。”
“再锁门试试。”
娇气的声调,搭上她那张软白青涩的脸,一句话说得毫无威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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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迟站在楼下,看着亮起的屏幕上,半小时前的消息。
[什么时候回来呢?]
十二月底,风冷又稀薄。
电梯上行到十七楼,他推开门,就像六年来的每一天,迎接他的是无比安静的屋子。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窗台边亮起了一盏落地灯。
3000K的色温,拢成一个淡淡的圈,像极了家的形状。
裴迟到厨房接了杯水。走回客厅时,脚步顿住。
沙发上微微拱起了一团。
灯光覆盖不到的地方,周初柠身上搭着毯子,蜷在那,睡着了。
她身体纤细,长发散下来,像流动的绸缎。
裴迟在原地站了很久。
将杯中凉水喝尽后,抬步过去。
女生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醒。她费力掀起眼皮,声音还有点懵。
“……你回来了?”
“嗯。怎么又在这睡。”
周初柠下意识去拉他的衣角。外套冰凉的质感,足见外面天寒地冻。
“等你。不小心睡着了。”
又问:“是降温了吗?”
早前听说今晚寒流来袭,下午出外景,连三脚架都差点被吹倒,隐隐有风雨欲来的预兆。
裴迟低头看她。
睡扁的侧脸红红的,看向他的眼睛里有不设防的温柔。很淡,像一层纱。
他定了几秒。
顺着被她捏住的衣角,裴迟俯下身,让自已靠近。
“抱抱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