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烨坐在马车里抱怨着,“啧,这破雨下的真不是时候,东市都还没逛完呢。”
“没事,我们下次再溜出来继续玩呗。”
谢承烨一怔,随即打量起许娇娇,轻笑道,“这么想和小爷一起出来玩,许娇娇,你不会被我的魅力折服了吧?”
“嗯!折服了!”
大抵没料到许娇娇比他还不要脸,谢承烨一下子被她这果断的回答给整不会了。
“咳……嗯!算你识相,终于看清小爷我的好了!”
马车外阴雨绵绵,许娇娇向来讨厌下雨,尤其是南方的雨季,粘腻潮湿,有种寒气钻到骨子里的感觉。
她裹紧了些身上的袍子,“谢承烨,你咋啦,怎么一脸菜色?”
“开什么玩笑,你肯定看错了,小爷我一向英明神武、威风凛凛、霸气外露,怎么可能一脸菜色。”
“哦……对了,你还没和我说你在镇北关的经历,怎么样,是不是过得很辛苦很累?”
“还好吧,蛮荒地带无非就是遍地黄沙罢了,其他也没什么。”
提到北漠,谢承烨突然一下子话少了起来,连习惯的吹牛皮都不吹了。
许娇娇隐隐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张嘴刚想说点什么。
“好了好了,”谢承烨打断她,“到皇宫了。”
许娇娇被他半推半就地下了马车,“你干嘛啊?突然变得奇奇怪怪的。”
“大门就在那儿,我就不送你进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小爷我先走了。”
说罢,她看到谢承烨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上了马车并火速逃离了此地。
……
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沉寂,只有雨滴从屋檐上落下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宁谧。
谢承烨整个人孤寂的站在窗前,屋内的暖光落在他身上,如同一把铁剑生了锈边。
总是喜欢把笑挂在嘴边的少年,却在此刻落寞无比。
曾几何时,他也是夜夜如此地站在边关的营帐前,抬头望向夜空,望向月亮。
只是今晚的夜空里一无所有,没有月亮。
……
镇北关,在东濮与北漠的交界线处,一眼望去,这里只有满目苍凉的黄色。
这里人迹罕至,常年无雨,水源匮乏,是个生活条件极度苛刻的地方。
初随谢乘渊来到这片土地,谢承烨一腔凌云志,黄沙在他眼中便是金甲胄,广阔的天空可以任他成为雄鹰。
谢承烨很开心,终于不只是从说书人的口中了解塞北的风情,终于不用再拘泥于兵书里记载的单薄的三十六计。
他以为自已可以在这片土地创造属于他的奇迹。
然而,物换星移,他褪去雏鸟的羽毛,却没有成为想象中的雄鹰。
这里没有志趣相投的朋友,所有人都很忙碌,忙着生忙着死,日日担惊受怕下一次战争便会成为荒漠的一具枯骨。
谢承烨时常独自站在来时那处空旷的树下,回忆童年在京的时光。
但是,还不能回去,还有一个愿望,没有实现。
孙龚盯着谢承烨走来的方向小声议论,“啧,真是不知晓他这柔柔弱弱的娘们儿样来军营里干嘛……”
一旁的陈秋鸣摇头晃脑道:“你是新来的不清楚,人家是镇国老爷的独子呢,劝你们平日里可有点眼力见儿,千万别得罪人家,不然……”
陈秋鸣刻意拖长了尾音,将右手架在脖子上,比划出个刎颈的动作,“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我说怎么前两日撞着左都督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原是个关系户啊。”
“可不是嘛,粗活累活干不得,战场上不得,出谋划策的事只怕这个草包少爷也不会。”
孙龚往地上用力啐了一口,语气间满是轻蔑与不屑,“呸,草包窝囊废!”
眼见着谢承烨离得近了,那些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讲小话的士兵都识趣噤了声,生怕哪一句惹得这关系户不开心,便会身首异处。
谢承烨旁边的侍从言朗气急败坏道:“爷,你听到那些人说什么了吗!简直如同犬吠!一群悖时砍脑袋的!天天说天天说,也不怕舌头烂掉!真的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爷你经常晚上一个人加练!晚上的时候他们是鼾声四起、睡得香了,爷你可是在帐子里点灯熬油的分析局势!他们根本……”
不待他说完谢承烨便打断他,“何必同他们计较?毕竟我真是个关系户,是挺令人生厌的。”
言朗被谢承烨的大度感动,“爷,你真的,我哭死……”
谢承烨突然声调一拔高,“这样一来,有的人连关系户都打不过,当然要在这狗急跳墙了,小爷我说的对吧——陈——秋——鸣——”
“谢承烨,你!”陈秋鸣气得站起。
“啧啧,关系户这名头难听,关系户的手下败将就好听了吗?看来你上次还没被我打够啊?”
“我上次那是失误!谢承烨,你给老子等着!”
“那要不今天再来比比?”
陈秋鸣又心虚又拉不开脸面,“我……”
孙龚站出来,“我和你比!”
谢承烨打量了一下他,“新兵?好啊,你想和我比什么?”
“比射箭,看谁正中红靶子。”
“没问题。”
“哼,提前和你说一声,我是这次弓箭手选拔里的头筹,你可别赢不了后回去找你的官爹哭鼻子!”
“行啊,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厉害,小爷我从小到大还只哭过一次呢。”
谢承烨的脑海中又浮现了上元节那个毛绒绒的小姑娘,脸上掠过一丝怅然。
这神情落在孙龚眼里却变了味,“呵呵,还没开始比试呢就觉得怕了?”
言朗站出来,“喂,你少嘚瑟!”
“走吧,”谢承烨制止他,“去射箭场。”
听到谢承烨和孙龚要比试,射箭场一下子围来了许多兵卒。
“你先还是我先?”孙龚转头问道。
“你先手吧。”
“好吧,我本来还怕先手会给你压力呢,既然你都让我先了,那么关系户,看好了!”
孙龚熟练地从后面取出一支箭,对着树上的靶子一松——
正中靶心!
旁边的士兵见状,都为孙龚欢呼。
“关系户,你可别有太大压力,现在认输不丢人的。”
旁边众人又是一阵起哄大笑。
其实他们早就对谢承烨不满了,只是不敢宣泄出来,今日好不容易遇到孙龚这个为他们出头的,当然都想给他撑足场面。
谢承烨看着正中靶心的箭,脑中思索了一番后,向孙龚伸出手,“我没有弓箭,借你的一用。”
“哈?你和我比试箭,竟然连把弓都没有?”
“是啊,我从未习过射箭,今日是我第一次上手,让你先手不过是想看看射箭的姿势究竟是怎样罢了。”
“好一个现学现用,既然是你学我的,那我赢了你就跪下来行个拜师礼,喊我一句老师,不过分吧?”
“没问题,那要是我赢了,你就站着给我当活、靶、子。”
孙龚将弓扔给谢承烨,“行,那就让我这个老师看看关系户学生学得怎么样?”
孙龚笑了笑,和一个从未习过箭的人比试射箭?他都怕赢了会被别人说他欺负人。
谢承烨的侍从担忧地望着自家爷:完了完了,我家爷不会今天真的要栽在这儿吧。
谢承烨倒是不慌不忙,学着孙龚的模样,从箭壶里——取出了三支箭,同时搭在弦上!
围观的兵卒们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他在发什么疯?是怕自已输得太难看所以故意装一下?”
“一个弓都没碰过的人,还好意思学别人三箭齐发?我看这箭都射不出去吧,毕竟这可不是靠蛮力就行的!”
只见谢承烨松开捏着弦的手,三箭迸发如霹雳弦惊,在空气中撕裂出尖锐的簌响——
三箭齐中红心!
孙龚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你一个新手怎么可能三箭正中!你一定先前练过对不对!”
谢承烨轻笑一声,“不好意思,今天真的是我第一次上手,小爷我不屑于拿这个骗你,啧,可能这就是天赋吧,不过小爷我觉得,三支箭射出去比只射一支箭有效率多了,毕竟真到战场上,敌人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去换箭拉弓。”
孙龚气急,“你!你就算会三箭又怎样!还不是一打仗就躲在营地里!懦夫!”
众人纷纷附和道:“就是!谢承烨就是个懦夫!”
“啧。”
谢承烨忽然以迅雷之势又抽出箭落在弓上,将箭端对准了孙龚。
“你、你想干什么?”孙龚睁大双眼看着那直直对着自已的箭端。
“别忘了,你输了,就给小爷我当活靶子。”
还未等孙龚作出反应,谢承烨的箭就已经朝他飞了过来。
哗——
孙龚的裤子当众掉了下来。
“不好意思啊小兄弟,我现在突然没手感了,把箭射歪了。”
孙龚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兵卒们见此情形也只好就此作罢,“孙龚,要不这次还是算了吧……也不知道这小子从哪儿来的运气,每次都还给他赢了。”
孙龚提溜起自已的裤子,“谢承烨,咱们走着瞧!”
谢承烨点点头,“随时奉陪。”
待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后,谢承烨脸上再也挂不住笑了,整个人一下子阴郁起来。
他招呼着一旁的言朗,“走,去找谢乘渊。”
见到谢承烨来,谢乘渊倒也不意外,“你又和营里的人起冲突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
“我什么时候才能上战场?”
谢乘渊自顾自地说,“下次不准拿武器对准自已的战友!他们不过说你几句,你竟然做出如此举动,若是因为这等小事让士卒们同我们谢家生了嫌隙,你说值不值当?”
谢承烨不满道:“若你们让我早点上战场,不就能堵住悠悠众口了吗!”
“放肆!你难道以为战场是你平日里过家家的儿戏吗?刀剑不长眼,你看看我脸上这道疤,差一点整个眼睛都要瞎了!若是你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爹交代!”
“不需要你交代,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为自已的行为负责!”
“现在我是上级,你是我的兵,我不允许便是不行!此事免谈!七日后我会把你送回京。”
说罢,谢乘渊大步踏出军营,徒留给谢承烨一个背影。
“你!”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拿他当养尊处优一无是处的小少爷,只有许娇娇说过……
“信不信,只要你从现在开始不去欺负池念,你以后一定会顺利成为一位名震三国的少年将军。”
“你怎么和我说话三句不离那个池念,而且还神神叨叨的,真怀疑你被鬼上身了。”
“那你就当我是被鬼上身了吧,所以我成功觉醒了先知能力。”
谢承烨走出营帐,倚在门边,“所以,你的先知能力也会出错吗?”
不知为何,谢承烨挺希望许娇娇能失算的,这样一来她便不用成日忧心会被送往北漠和亲,但若是没能成为她希望自已成为的模样,又感觉……
谢承烨抱紧了怀中的剑,叹了声气,真是服了她那只小鬼。
漠北区域昼夜温差大,现在又是刚入春,寒风凛冽,凉意更浓。
此刻营地里灯火通明,不断有伤患从前线被抬回来救治。
大部分情况还算好的伤患都被安置在这个稍简陋的营帐里,仅靠地上铺着的几张草席取暖。
一个伤患浑身又冷又疼,止不住发抖。
谢承烨见状,立马将系在身后的斗篷解下盖在那个伤患的身上。
他自已里面也只是穿了几件单衣,没了斗篷,少年单薄瘦长的身形一下子显露出来,屹立在寒冷的空气中。
言朗见自家少爷这般,满眼心疼,止不住叹了口气,“爷,你真没必要这样。”他示意谢承烨往旁边看。
那些没有收到披风的伤患,望向谢承烨的眼里像是淬了毒。
“凭什么我们就要连命都不顾上前线,而他却能舒舒服服待在营地里屁也不干!”
“难道我们拼死拼活是为了供这些少爷过得舒坦吗?!”
谢承烨垂下眼,默默接受着这些抱怨与牢骚。
这些伤患说得没错,所以他没有理由反驳。
“言朗,去把我帐内的厚衣服都拿过来给他们,顺便再拣些薄衣服拿来点了取火供暖。”
这里资源匮乏,有时候连烤火取暖都是一项奢侈的行为。
“那爷您自已呢?”
“比起他们所承受的,我这点根本就微不足道,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谢承烨又看了眼营帐里的伤患,转身走了出去。
他在里面待着应该挺碍眼的,搞不好还让人看了心里不好受。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木愣地看一个接一个的伤患被抬进去,偶尔也有冰凉的尸体被抬出,寻了个土坑就地埋了。
就这样反复不知多久,就在有辆载着多具尸体的木车被推了出来,谢承烨这次竟然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风掀起盖着尸体的白布,下面赫然露出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是陈秋鸣。
是每次和他比试都输、是白天还嘲讽过他的陈秋鸣。
此刻,陈秋鸣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随着万千枯骨,永远化作北漠的一粒沙土。
谢承烨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上前拽住运送尸体的士兵,“你认识孙龚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士兵不耐烦地甩开谢承烨的手,“还能怎样,死了呗,我说大少爷,这些与你起过冲突的人都死了,你满意了吧?”
冷,刺在骨子里的冷。
冷到他感觉身体内的血液都凝成了冰,然后结成锋利的锥子,将他扎得千疮百孔。
就算赢再多比试又怎样,他到头来仍旧是个连战场都上不了的懦夫,根本比不上这些为国捐躯之人的一分一毫。
谢承烨对着埋着千具尸体的土坑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记响头,“对不起。”
他突然感觉身上似乎有着无比沉重的压力,除了许娇娇的那一份期冀,此刻他又背负了无数条无法魂归故里的烈士的性命。
谢承烨一字一句坚定道:“我会带你们回家。”
北漠逆贼,必当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