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漠北纪事(1)

谢承烨坐在马车里抱怨着,“啧,这破雨下的真不是时候,东市都还没逛完呢。”

“没事,我们下次再溜出来继续玩呗。”

谢承烨一怔,随即打量起许娇娇,轻笑道,“这么想和小爷一起出来玩,许娇娇,你不会被我的魅力折服了吧?”

“嗯!折服了!”

大抵没料到许娇娇比他还不要脸,谢承烨一下子被她这果断的回答给整不会了。

“咳……嗯!算你识相,终于看清小爷我的好了!”

马车外阴雨绵绵,许娇娇向来讨厌下雨,尤其是南方的雨季,粘腻潮湿,有种寒气钻到骨子里的感觉。

她裹紧了些身上的袍子,“谢承烨,你咋啦,怎么一脸菜色?”

“开什么玩笑,你肯定看错了,小爷我一向英明神武、威风凛凛、霸气外露,怎么可能一脸菜色。”

“哦……对了,你还没和我说你在镇北关的经历,怎么样,是不是过得很辛苦很累?”

“还好吧,蛮荒地带无非就是遍地黄沙罢了,其他也没什么。”

提到北漠,谢承烨突然一下子话少了起来,连习惯的吹牛皮都不吹了。

许娇娇隐隐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张嘴刚想说点什么。

“好了好了,”谢承烨打断她,“到皇宫了。”

许娇娇被他半推半就地下了马车,“你干嘛啊?突然变得奇奇怪怪的。”

“大门就在那儿,我就不送你进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小爷我先走了。”

说罢,她看到谢承烨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上了马车并火速逃离了此地。

……

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沉寂,只有雨滴从屋檐上落下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宁谧。

谢承烨整个人孤寂的站在窗前,屋内的暖光落在他身上,如同一把铁剑生了锈边。

总是喜欢把笑挂在嘴边的少年,却在此刻落寞无比。

曾几何时,他也是夜夜如此地站在边关的营帐前,抬头望向夜空,望向月亮。

只是今晚的夜空里一无所有,没有月亮。

……

镇北关,在东濮与北漠的交界线处,一眼望去,这里只有满目苍凉的黄色。

这里人迹罕至,常年无雨,水源匮乏,是个生活条件极度苛刻的地方。

初随谢乘渊来到这片土地,谢承烨一腔凌云志,黄沙在他眼中便是金甲胄,广阔的天空可以任他成为雄鹰。

谢承烨很开心,终于不只是从说书人的口中了解塞北的风情,终于不用再拘泥于兵书里记载的单薄的三十六计。

他以为自已可以在这片土地创造属于他的奇迹。

然而,物换星移,他褪去雏鸟的羽毛,却没有成为想象中的雄鹰。

这里没有志趣相投的朋友,所有人都很忙碌,忙着生忙着死,日日担惊受怕下一次战争便会成为荒漠的一具枯骨。

谢承烨时常独自站在来时那处空旷的树下,回忆童年在京的时光。

但是,还不能回去,还有一个愿望,没有实现。

孙龚盯着谢承烨走来的方向小声议论,“啧,真是不知晓他这柔柔弱弱的娘们儿样来军营里干嘛……”

一旁的陈秋鸣摇头晃脑道:“你是新来的不清楚,人家是镇国老爷的独子呢,劝你们平日里可有点眼力见儿,千万别得罪人家,不然……”

陈秋鸣刻意拖长了尾音,将右手架在脖子上,比划出个刎颈的动作,“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我说怎么前两日撞着左都督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原是个关系户啊。”

“可不是嘛,粗活累活干不得,战场上不得,出谋划策的事只怕这个草包少爷也不会。”

孙龚往地上用力啐了一口,语气间满是轻蔑与不屑,“呸,草包窝囊废!”

眼见着谢承烨离得近了,那些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讲小话的士兵都识趣噤了声,生怕哪一句惹得这关系户不开心,便会身首异处。

谢承烨旁边的侍从言朗气急败坏道:“爷,你听到那些人说什么了吗!简直如同犬吠!一群悖时砍脑袋的!天天说天天说,也不怕舌头烂掉!真的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爷你经常晚上一个人加练!晚上的时候他们是鼾声四起、睡得香了,爷你可是在帐子里点灯熬油的分析局势!他们根本……”

不待他说完谢承烨便打断他,“何必同他们计较?毕竟我真是个关系户,是挺令人生厌的。”

言朗被谢承烨的大度感动,“爷,你真的,我哭死……”

谢承烨突然声调一拔高,“这样一来,有的人连关系户都打不过,当然要在这狗急跳墙了,小爷我说的对吧——陈——秋——鸣——”

“谢承烨,你!”陈秋鸣气得站起。

“啧啧,关系户这名头难听,关系户的手下败将就好听了吗?看来你上次还没被我打够啊?”

“我上次那是失误!谢承烨,你给老子等着!”

“那要不今天再来比比?”

陈秋鸣又心虚又拉不开脸面,“我……”

孙龚站出来,“我和你比!”

谢承烨打量了一下他,“新兵?好啊,你想和我比什么?”

“比射箭,看谁正中红靶子。”

“没问题。”

“哼,提前和你说一声,我是这次弓箭手选拔里的头筹,你可别赢不了后回去找你的官爹哭鼻子!”

“行啊,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厉害,小爷我从小到大还只哭过一次呢。”

谢承烨的脑海中又浮现了上元节那个毛绒绒的小姑娘,脸上掠过一丝怅然。

这神情落在孙龚眼里却变了味,“呵呵,还没开始比试呢就觉得怕了?”

言朗站出来,“喂,你少嘚瑟!”

“走吧,”谢承烨制止他,“去射箭场。”

听到谢承烨和孙龚要比试,射箭场一下子围来了许多兵卒。

“你先还是我先?”孙龚转头问道。

“你先手吧。”

“好吧,我本来还怕先手会给你压力呢,既然你都让我先了,那么关系户,看好了!”

孙龚熟练地从后面取出一支箭,对着树上的靶子一松——

正中靶心!

旁边的士兵见状,都为孙龚欢呼。

“关系户,你可别有太大压力,现在认输不丢人的。”

旁边众人又是一阵起哄大笑。

其实他们早就对谢承烨不满了,只是不敢宣泄出来,今日好不容易遇到孙龚这个为他们出头的,当然都想给他撑足场面。

谢承烨看着正中靶心的箭,脑中思索了一番后,向孙龚伸出手,“我没有弓箭,借你的一用。”

“哈?你和我比试箭,竟然连把弓都没有?”

“是啊,我从未习过射箭,今日是我第一次上手,让你先手不过是想看看射箭的姿势究竟是怎样罢了。”

“好一个现学现用,既然是你学我的,那我赢了你就跪下来行个拜师礼,喊我一句老师,不过分吧?”

“没问题,那要是我赢了,你就站着给我当活、靶、子。”

孙龚将弓扔给谢承烨,“行,那就让我这个老师看看关系户学生学得怎么样?”

孙龚笑了笑,和一个从未习过箭的人比试射箭?他都怕赢了会被别人说他欺负人。

谢承烨的侍从担忧地望着自家爷:完了完了,我家爷不会今天真的要栽在这儿吧。

谢承烨倒是不慌不忙,学着孙龚的模样,从箭壶里——取出了三支箭,同时搭在弦上!

围观的兵卒们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他在发什么疯?是怕自已输得太难看所以故意装一下?”

“一个弓都没碰过的人,还好意思学别人三箭齐发?我看这箭都射不出去吧,毕竟这可不是靠蛮力就行的!”

只见谢承烨松开捏着弦的手,三箭迸发如霹雳弦惊,在空气中撕裂出尖锐的簌响——

三箭齐中红心!

孙龚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你一个新手怎么可能三箭正中!你一定先前练过对不对!”

谢承烨轻笑一声,“不好意思,今天真的是我第一次上手,小爷我不屑于拿这个骗你,啧,可能这就是天赋吧,不过小爷我觉得,三支箭射出去比只射一支箭有效率多了,毕竟真到战场上,敌人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去换箭拉弓。”

孙龚气急,“你!你就算会三箭又怎样!还不是一打仗就躲在营地里!懦夫!”

众人纷纷附和道:“就是!谢承烨就是个懦夫!”

“啧。”

谢承烨忽然以迅雷之势又抽出箭落在弓上,将箭端对准了孙龚。

“你、你想干什么?”孙龚睁大双眼看着那直直对着自已的箭端。

“别忘了,你输了,就给小爷我当活靶子。”

还未等孙龚作出反应,谢承烨的箭就已经朝他飞了过来。

哗——

孙龚的裤子当众掉了下来。

“不好意思啊小兄弟,我现在突然没手感了,把箭射歪了。”

孙龚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兵卒们见此情形也只好就此作罢,“孙龚,要不这次还是算了吧……也不知道这小子从哪儿来的运气,每次都还给他赢了。”

孙龚提溜起自已的裤子,“谢承烨,咱们走着瞧!”

谢承烨点点头,“随时奉陪。”

待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后,谢承烨脸上再也挂不住笑了,整个人一下子阴郁起来。

他招呼着一旁的言朗,“走,去找谢乘渊。”

见到谢承烨来,谢乘渊倒也不意外,“你又和营里的人起冲突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

“我什么时候才能上战场?”

谢乘渊自顾自地说,“下次不准拿武器对准自已的战友!他们不过说你几句,你竟然做出如此举动,若是因为这等小事让士卒们同我们谢家生了嫌隙,你说值不值当?”

谢承烨不满道:“若你们让我早点上战场,不就能堵住悠悠众口了吗!”

“放肆!你难道以为战场是你平日里过家家的儿戏吗?刀剑不长眼,你看看我脸上这道疤,差一点整个眼睛都要瞎了!若是你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爹交代!”

“不需要你交代,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为自已的行为负责!”

“现在我是上级,你是我的兵,我不允许便是不行!此事免谈!七日后我会把你送回京。”

说罢,谢乘渊大步踏出军营,徒留给谢承烨一个背影。

“你!”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拿他当养尊处优一无是处的小少爷,只有许娇娇说过……

“信不信,只要你从现在开始不去欺负池念,你以后一定会顺利成为一位名震三国的少年将军。”

“你怎么和我说话三句不离那个池念,而且还神神叨叨的,真怀疑你被鬼上身了。”

“那你就当我是被鬼上身了吧,所以我成功觉醒了先知能力。”

谢承烨走出营帐,倚在门边,“所以,你的先知能力也会出错吗?”

不知为何,谢承烨挺希望许娇娇能失算的,这样一来她便不用成日忧心会被送往北漠和亲,但若是没能成为她希望自已成为的模样,又感觉……

谢承烨抱紧了怀中的剑,叹了声气,真是服了她那只小鬼。

漠北区域昼夜温差大,现在又是刚入春,寒风凛冽,凉意更浓。

此刻营地里灯火通明,不断有伤患从前线被抬回来救治。

大部分情况还算好的伤患都被安置在这个稍简陋的营帐里,仅靠地上铺着的几张草席取暖。

一个伤患浑身又冷又疼,止不住发抖。

谢承烨见状,立马将系在身后的斗篷解下盖在那个伤患的身上。

他自已里面也只是穿了几件单衣,没了斗篷,少年单薄瘦长的身形一下子显露出来,屹立在寒冷的空气中。

言朗见自家少爷这般,满眼心疼,止不住叹了口气,“爷,你真没必要这样。”他示意谢承烨往旁边看。

那些没有收到披风的伤患,望向谢承烨的眼里像是淬了毒。

“凭什么我们就要连命都不顾上前线,而他却能舒舒服服待在营地里屁也不干!”

“难道我们拼死拼活是为了供这些少爷过得舒坦吗?!”

谢承烨垂下眼,默默接受着这些抱怨与牢骚。

这些伤患说得没错,所以他没有理由反驳。

“言朗,去把我帐内的厚衣服都拿过来给他们,顺便再拣些薄衣服拿来点了取火供暖。”

这里资源匮乏,有时候连烤火取暖都是一项奢侈的行为。

“那爷您自已呢?”

“比起他们所承受的,我这点根本就微不足道,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谢承烨又看了眼营帐里的伤患,转身走了出去。

他在里面待着应该挺碍眼的,搞不好还让人看了心里不好受。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木愣地看一个接一个的伤患被抬进去,偶尔也有冰凉的尸体被抬出,寻了个土坑就地埋了。

就这样反复不知多久,就在有辆载着多具尸体的木车被推了出来,谢承烨这次竟然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风掀起盖着尸体的白布,下面赫然露出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是陈秋鸣。

是每次和他比试都输、是白天还嘲讽过他的陈秋鸣。

此刻,陈秋鸣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随着万千枯骨,永远化作北漠的一粒沙土。

谢承烨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上前拽住运送尸体的士兵,“你认识孙龚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士兵不耐烦地甩开谢承烨的手,“还能怎样,死了呗,我说大少爷,这些与你起过冲突的人都死了,你满意了吧?”

冷,刺在骨子里的冷。

冷到他感觉身体内的血液都凝成了冰,然后结成锋利的锥子,将他扎得千疮百孔。

就算赢再多比试又怎样,他到头来仍旧是个连战场都上不了的懦夫,根本比不上这些为国捐躯之人的一分一毫。

谢承烨对着埋着千具尸体的土坑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记响头,“对不起。”

他突然感觉身上似乎有着无比沉重的压力,除了许娇娇的那一份期冀,此刻他又背负了无数条无法魂归故里的烈士的性命。

谢承烨一字一句坚定道:“我会带你们回家。”

北漠逆贼,必当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