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厄运偏寻苦命人

虽然是第一次坐飞机,但过程比想象得要顺利,打登机牌、过安检、登机,整个过程没出任何意外。

当飞机从跑道腾空而起,第一次感受着强烈的推背感和随后接踵而至的颠簸,方墨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他紧紧抓着座椅扶手,直到飞机进入巡航高度开始平飞,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由于是夜间航班,机上只开了色调昏黄的夜灯,尽管心里无比牵挂爷爷的伤情,方墨还是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说是睡着,其实更像是半睡半醒的状态,耳鸣、飞机在气流中偶尔的颠簸,还有隔着机舱壁仍能隐约听到的发动机轰鸣,这些都让方墨没法真正入睡。

但即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方墨还是做了噩梦。

他梦见爷爷被推进抢救室,梦见医生护士沉默地从抢救室里走出来,轻声跟他说“我们尽力了,家属节哀”,他梦见妹妹抱着爷爷已经冰凉的身体哭到晕过去,他梦见爷爷的魂魄走到了早已过世的亲人们中间,而站在爷爷身后、他从未谋面的爸爸妈妈和奶奶用责怪的眼神看着他,却一句话都不说……

方墨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他就在这种状态里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直到小腹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方墨才被那一阵强过一阵的痛,从噩梦中拉回到清醒的现实,然后他看到空姐满脸关切地蹲在他的座位旁。

“乘客,您是哪里不舒服吗?”空姐关切地问道。

方墨一手按着肚子,强忍着腹痛摆了摆另一只手:“我没事,不用麻烦你们。”

确实没事,这种腹痛从他初中毕业、已经打工两年之后,就开始出现了。因为时不时就会突然疼,方墨只当是慢性肠胃炎。这几年下来倒也没出什么问题,就是得布洛芬缓释胶囊随身带,因为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疼起来。

现在他也知道自已这种腹痛是怎么回事了,这大概就是偶尔听女生说起过的“痛经”吧。

方墨心底一阵苦笑,想到折磨自已好几年的“慢性肠胃炎”,原来是这么回事,方墨心里一阵豁然开朗的同时,又好一阵不是滋味——无论他多么坚定地认为自已是个男人,可说到底,他这具身体的底层构造和功能都是女人的。

明知自已腹痛的原因,方墨却说不出口。

眼见方墨苍白的脸上布满细小的汗珠,空姐并没有因为他说“没事”就直接离去,而是关切地再次确认:“您真的没事吗?您不要怕麻烦到我们……”

“我真的没事,辛苦帮我倒一杯热水好吗?我得吃药……”方墨摇了摇头,说着便翻起自已的包来。

空姐点点头,应了声“好的,您稍等”,起身便要往机尾服务舱走。

但方墨翻了下包突然想起来早先出门太急,布洛芬他压根就没带,气得他敲了一下自已的头——笨蛋,丢三落四的。

想到飞机上可能会有药箱,携带一些常用药品以防突况,他连忙叫住还没走远的空姐,有点虚弱地小声说道:“不好意思啊美女,你们飞机上有没有布洛芬缓释胶囊啊?能不能给我几粒?我出门太急,忘记带了……”

空姐微笑着点了点头,快步朝着机尾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便端着杯水,拿着药回来了,甚至还给方墨带了条毛毯。

方墨千恩万谢,空姐轻声嘱咐他实在是难受再叫她,见方墨点头之后才离去。

吃了药、喝了热水,过了一会儿方墨渐渐觉得腹部的疼痛开始消散,但经过这一番折腾,想起爷爷的病情,方墨也没了任何睡意。但手机又开了飞行模式,无法与医院和养老院那边联系上,便只能干坐着发呆。

约摸两个小时之后,飞机降落在了甘城机场,又在跑道滑行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对接上廊桥。度秒如年的方墨一路冲下飞机,在机场找了二十来分钟,总算坐上了直达雨城的夜间大巴。

终于,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天边的朝霞,方墨抵达了爷爷所在的医院,在急救室门外看到了等候在外面的养老院的众人。

人不多,可院长、副院长、护理主管,还有负责照顾方墨爷爷的生活护理员都来了,还有一位穿着保安服的大叔也陪着他们,方墨不认识,但看着像是视频里发现爷爷的那名巡夜人员。

其中四人愁眉不展地坐在急救室门外的排椅上,一名中年女子则像是没头苍蝇一样原地打着转——方墨认出来,她是负责照顾方墨爷爷的生活护理员,姓邹,方墨平常叫她邹姨。她平常都是笑意盈盈的,这会儿却面如死灰。

方墨看到邹姨的时候,邹姨也看到了方墨。

见到一路狂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方墨,邹姨愣了一下,连忙快步迎了上来。

“方墨……对不起,我没照顾好你爷爷……我对不起你的信任,我对不起老爷子!”邹姨一脸自责地抓住方墨的胳膊,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方墨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他的脸色煞白,因为一路狂奔他的心口又有些不舒服了。

可这时方墨哪还顾得上自已的病情,他满心只有爷爷的伤情和熊熊燃烧的怒火,他看着眼前这几个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恨这些人对爷爷照顾不周,视频里,老爷子明明醒来之后一直在喊人,但作为爷爷生活护理员的邹姨却一定反应都没有,爷爷从厕所出来之后也在楼道上喊了半天,居然还是没有人第一时间就发现。他恨这些人辜负自已的信任,他满心相信他们会给爷爷最好照顾的承诺,可爷爷却遭此大难,如今还躺在急救室里生死未卜。

但另一方面,他们又第一时间在发现老人后,将其送到了医院,并先行垫付了一些费用。他们也没有隐瞒爷爷的情况,而是第一时间通知了他,还把监控录像也发给了他——虽然这么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证明老人并不是因为遭受虐待受的伤,但也可以作为他们工作失职的间接证据。

各种情绪在心中纠缠,最后变成了深深的自责和后悔——如果我能挣更多的钱就好了,如果我一直在爷爷身边就好了……

方墨看着泪如雨下的邹姨,压抑着怒火。她是负责照顾爷爷的生活护理员,过去几年一切都做得很好。老人在她的照顾下,总能看到开心的笑脸,方墨也跟她接触过一阵子,她确实算得上心细如发和尽心尽力了。但现在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难辞其咎。

方墨不耐烦地对邹姨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话。

在路上的时候虽然一直保持着联系,但是其实并没有多少关于爷爷伤情的有效信息给到他,中间又一会儿坐飞机、一会儿倒大巴的,方墨决定先搞清楚现状,再说其他。

“邹姨,道歉的话我不想听,麻烦详细跟我说下我爷爷现在的情况。”方墨的声音颤抖着,麻木不带一丝感情,就连愤怒也听不出来。

这却让邹姨的脸色更难看了,她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老爷子是差不多两点的时候,进的手术室……我们十一点多的时候发现老爷子摔了,立马就送到了医院……对了,中间医生下过两次病危,是我签的字……”

邹姨讲的颠三倒四,但方墨还是理清楚了情况。

老爷子摔断了几根骨头先不谈,最要命的是最后磕到了头,检查的时候发现有颅骨骨折和颅内出血的迹象,需要进行开颅手术。大约两点的时候,这家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紧急赶回来,这才正式开始手术。中间下过两次病危,上一次下病危是一个小时前。

听到邹姨描述当时护士医生不断从急救室进进出出的情景,方墨的手不知不觉间攥的紧紧的。

就在邹姨还在絮絮叨叨给方墨讲着的时候,急救室的大门被嘭地从里面打开,两名护士推着一张转运床急匆匆地从手术室里出来,一名护士则在旁边推着吊瓶架。

“爷爷!”方墨精神一振,连忙冲了过去。

老人躺在推床上一点反应都没有,脸上罩着呼吸器,头上包着纱布,从纱布中还渗出殷红的血色,看到这一幕,强迫自已坚强起来的方墨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又下来了。

他想去抓爷爷的手,却被一名护士拦腰抱住。

“病人家属冷静,老人现在还没有度过危险期,需要立刻送入ICU。”护士对他说道。

方墨看着被推走的爷爷,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

一名身穿绿色手术服的矮个男子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看到被护士抱住的方墨,走过来一边擦着满头的汗,一边问道:“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方墨连连点头,擦掉眼泪,焦急地问道:“您是医生吗?我爷爷怎样了?”

医生拍了拍方墨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我们暂时保住了老人的命,但是有个情况我需要跟你说明。”

闻言,看到爷爷被推出手术室,本有些放下心来的方墨顿时又感觉心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您说,我能承受……”

“老人出现了极为严重的颅脑外伤后弥漫性脑,以我们医院的水平和条件,这种情况我们处理不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道:“如果想治的话,要尽快转院到省里有条件的医院,但老人还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和帕金森,这些都是脑部和神经方面的病变,以老人现在的情况,即便是去咱们省里的医院做手术,成功率也只在20%左右。即便老人很幸运,手术很成功,也有很大概率出现各种后遗症,包括神经系统方面的功能障碍、癫痫这些……”

听到这儿,方墨脚下一软,即便身旁的护士连忙扶住了他,他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仰头看着走廊上刺眼的白色日光灯,方墨眼里只剩下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