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法,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沸腾的坩埚。上帝似乎将世界各地的碎片都扔进了这里,任由它们在财富的火焰中熔炼、碰撞、交织。走在拥挤的街道上,你几乎每一步都能听到不同的语言,闻到不同的香料,看到不同肤色和服饰的人擦肩而过。
希腊水手袒露着被海风和烈日晒成古铜色的胸膛,高声唱着古老的船歌;亚美尼亚商人穿着严谨的长袍,手指上闪烁着戒指的光芒,低声计算着利润;鞑靼武士披着厚重的毛皮,眼神锐利如鹰隼,腰间的弯刀暗示着草原的力量;当然,还有我们热那亚人,穿着剪裁合体的天鹅绒或锦缎,步履匆匆,眼中闪烁着精明和野心。偶尔还能看到威尼斯人——我们永远的竞争对手,他们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嫉妒。犹太商人、切尔克斯奴隶贩子、罗斯的毛皮商、甚至偶尔有来自更遥远东方的神秘过客……他们共同构成了卡法这幅生动而混乱的画卷。
而我,奇罗·多利亚,在这片喧嚣中游刃有余。这并非仅仅因为我的姓氏和财富,更因为我掌握着开启这座巴别塔的钥匙——语言。
我的父亲,一个有远见的商人,早早地就意识到,未来的财富之路将铺设在沟通之上。因此,除了拉丁文和无可挑剔的热那亚方言,我还熟练掌握了希腊语——这片海域的通用语。与阿萨维这样的亚美尼亚伙伴打交道多了,我也能听懂并说上几句他们的语言。更重要的是,我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学习鞑靼语。这门粗粝、首接的语言,是与草原上的统治者及其代理人——比如巴图——打交道的必备工具。它让我能够首接了解他们的意图,绕开那些不可靠的翻译,并在谈判中占据先机。
就在刚才,我还用带着库曼口音的鞑靼语和巴图的副手开了个玩笑,引得那个通常不苟言笑的汉子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转过身,我又用意大利语向我的副官马可下达了关于船只补给的命令,接着用流利的希腊语同一个船长确认了下一趟前往君士坦丁堡的航程安排。这种在不同语言间自由切换的感觉,几乎和我指挥舰队时一样令人满足。它让我感觉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商人或船长,更像是这座城市的一个枢纽,连接着不同的文化和利益。
这,也是我理解的“奶与蜜”的一部分。它不仅仅是金币在钱袋里碰撞的悦耳声响,不仅仅是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货物,不仅仅是多利亚家族的雄鹰旗帜在黑海上飘扬的荣耀。它还包括这种掌控感,这种在复杂环境中运筹帷幄、化解隔阂、促成交易的能力。它是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一种将混乱转化为秩序(至少是为我服务的秩序)的成就感。
我希望我的孩子们也能理解这一点。我的儿子法比奥和女儿莉安娜,他们不仅要学习《圣经》和维吉尔的诗歌,更要学习希腊语,学习算术,学习地理,学习如何辨别不同产地的香料,如何评估一船奴隶的价值……是的,即使是莉安娜,我也希望她能拥有超越普通贵族女性的眼界和头脑。我希望他们明白,多利亚家族的未来,不仅仅依靠热那亚的荫庇,更要依靠在卡法这片土地上扎下的深根。这里才是真正能让他们自由生长、攫取财富和荣耀的地方。
我为他们聘请了最好的家庭教师,一个学识渊博的希腊学者,甚至还让阿萨维偶尔教他们一些亚美尼亚语和当地的风俗。我希望他们能像我一样,甚至超越我,成为这座文化熔炉的主人,而不是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
然而,偶尔,在喧嚣散尽的深夜,或者像现在这样,站在港口的高处,俯瞰着芸芸众生为了生存和财富而奔忙,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会悄然袭来。这感觉就像是品尝了最甜美的蜂蜜之后,舌根处残留的一丝微苦。我拥有了如此之多——财富、权力、受人尊敬的地位,甚至一个看似和谐美满的家庭。但这一切,似乎都建立在一种永无止境的追逐之上。更多的财富,更大的权力,更高的声望……这个循环永无止境,仿佛一个巨大的轮子,推着我不断向前,却不知道最终的目的地在哪里。
我摇了摇头,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念头。或许这只是成功者必然伴随的些许疲惫。卡法的太阳依旧灿烂,港口依旧繁忙,远方的商船正带来新的机遇。我的“奶与蜜”之地,就在我的脚下,等待着我去继续开拓和守护。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海风、财富和各种人类气息的空气,再次充满了我的胸膛。
是时候去见见我的叔叔,多梅尼科了。午宴的时间快到了。我们之间,总有些“生意”上的事情需要谈谈。而那,往往是卡法“奶与蜜”中最浓稠,也最不那么……甜蜜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