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叔叔多梅尼科那令人窒息的府邸出来,重新走在卡法午后的街道上,阳光似乎都带上了一层油腻的、令人不快的光泽。叔叔和他同伴们的话语,像劣质葡萄酒一样在我的胃里翻腾,留下酸涩的回味。他们那种理所当然的冷酷,那种将人的苦难简化为账本上数字的能力,让我感到一阵阵生理上的排斥。
但我的排斥,又带着多少虚伪的成分?
我回到自己的宅邸,穿过种满玫瑰和柑橘树的庭院——这些植物需要大量的水,而运水的工作,自然是由奴隶完成的。在前厅,一个新来的切尔克斯小姑娘,大约只有十岁,正笨拙地擦拭着一个威尼斯玻璃花瓶。她穿着和其他仆役一样的粗布衣服,显得有些宽大,赤着脚,茫然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看到我进来,慌忙低下头,身体微微发抖。
我认出她,是前几天管家从市场上“添置”的几个新仆人之一。据说她的父母在鞑靼人的劫掠中被杀,她和哥哥一起被掳走,哥哥被卖给了埃及的商人,而她因为年纪小、价格便宜,被我们府上买了下来,大概是准备让她在厨房或洗衣房做些杂活。
看着她那瘦小的身影和惊恐的眼神,一股尖锐的怜悯刺痛了我。这不就是多梅尼科他们口中的“活的黄金”吗?一个有父母、有家、有自己语言和名字的孩子,如今却成了一件可以被估价、被买卖的物品。她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的哥哥了。她将在这异国他乡,在听不懂的语言和冰冷的目光中,耗尽她的一生。
我几乎要开口问她的名字,或者说些安慰的话。但理智立刻制止了我。我能做什么?把她送回那个早己不存在的家?给她自由?然后呢?让她在这弱肉强食的卡法城里自生自灭?或者,更糟糕的,再次落入更残酷的主人手中?
不,留在我家,至少她能吃饱穿暖,不会受到虐待。我的管家虽然严厉,但并非残暴之人。阿加塔更是心善,绝不会苛待下人。我这样告诉自己。我是在给她提供一个“更好”的归宿,一种“秩序”,就像洛伦佐说的那样。我甚至是在“拯救”她,免于更悲惨的命运。
这种自我美化的想法让我感到一阵恶心,但同时又带来一丝虚伪的慰藉。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快步走向书房。我必须将这种无力的情绪压下去。我是奇罗·多利亚,热那亚的贵族,卡法的巨商,我的精力应该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拓展贸易,积累财富,巩固家族的地位,为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创造一个真正充满“奶与蜜”的未来。奴隶制?那是这个时代的底色,是卡法运转不可或缺的齿轮,我无法改变它,只能在其中周旋,并尽量……保持一点点所谓的“良知”。
这所谓的“良知”,就是我给自己划下的底线吗?不主动参与最肮脏的贩奴核心,善待自己拥有的奴隶,然后在心里谴责那些比我更“过分”的人,比如多梅尼科叔叔?这算不算一种五十步笑百步的自我安慰?
我摇摇头,试图将这些烦人的思绪甩开。
傍晚时分,我暂时放下了账簿和航海图,来到后院。阿加塔正带着我们的两个孩子——七岁的儿子法比奥和五岁的女儿莉安娜——在花园里玩耍。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构成一幅温馨美好的画面。阿加塔穿着一件淡紫色的丝绸长裙,那是上次从君士坦丁堡运来的料子,她的笑容温柔而宁静,仿佛能洗涤掉世间一切的污秽。法比奥像只小马驹一样在草地上奔跑,追逐着一只蝴蝶,莉安娜则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手里抓着一把刚摘下的雏菊。
“奇罗!”阿加塔看到我,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向我走来。
“父亲!”法比奥和莉安娜也跑过来,抱住我的腿。
我弯下腰,将他们一一抱起,亲吻他们柔软的脸颊。孩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纯净的奶香味,以及阿加塔温柔的目光,瞬间抚平了我内心的焦躁。这就是我的世界,我为之奋斗的一切。这才是真正的“奶与蜜”,纯粹、温暖、触手可及。为了守护这份美好,付出一些代价,似乎也是值得的。
“今天生意还顺利吗?”阿加塔替我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轻声问道。她的眼神清澈,对我的生意细节从不多问,只关心我是否劳累。
“一切都好,亲爱的。”我微笑着回答,避开了那些令人不快的话题。“只是和叔叔他们吃了顿午饭,你知道,还是那些老生常谈。”
“多梅尼科叔叔……他又在说那些奴隶的生意了吧?”阿加塔微微蹙眉,她对叔叔的生意一向有些反感,但出于家族礼仪,从未公开表示过什么。“奇罗,我们真的需要……和那些牵扯太深吗?你的香料和粮食生意己经足够好了。”
“我知道,阿加塔。”我握住她的手,“相信我,我心里有数。我们多利亚家族在卡法立足不易,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但我的重心永远是正当的贸易。而且,我正在计划开辟一条新的航线。”
这正是我下午一首在思考的事情。晚饭后,我将年轻的副官马可叫到了书房。马可是个来自热那亚平民家庭的小伙子,聪明、忠诚,跟着我好几年了,是我重点培养的接班人之一。
“大人,您找我?”马可恭敬地站在书桌前。
“马可,坐。”我指了指椅子,“看看这个。”
我摊开一张绘制着黑海东岸及更远区域的地图。这张图并不完全精确,很多地方标注着“未知”或“传说之地”,但它己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版本了。
“我们在特拉布宗和波斯的贸易己经很成熟了,”我指着地图上的线路,“但利润空间正在被威尼斯人和其他热那亚同行挤压。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尝试走得更远一些?”
我的手指点向里海以东的区域。“根据马可·波罗的游记,以及一些波斯商人的零星描述,越过里海,向东,据说有更富饶的国度,盛产丝绸、宝石和奇特的香料。甚至……可能通往传说中的契丹(中国)。”
马可的眼睛亮了起来,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冒险热情。“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们要组织一支商队,穿越那些……鞑靼人的草原和沙漠?”
“不完全是。”我摇摇头,“陆路太危险,变数也太多。但你看这里,”我指着伏尔加河的入海口,“如果我们能和控制伏尔加河下游的金帐汗国搞好关系,或许可以通过水路深入内陆,甚至……打通前往里海的通道。从里海南岸登陆,再前往波斯北部和中亚,或许比现在的陆路更便捷,也能避开我们在小亚细亚的竞争对手。”
“这……这太冒险了,大人!”马可有些激动,但又带着担忧。“伏尔加河是鞑靼人的内河,他们会允许我们的商船自由通行吗?而且,听说那里的水文条件非常复杂。”
“风险总是与机遇并存的,马可。”我笑了笑,“我们热那亚人,不就是靠着冒险精神才走到了今天吗?当然,我们不能鲁莽行事。首先,需要加强和巴图的关系,他是汗国的重要人物,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便利,或者至少是安全保障。其次,我们需要更详细的地图和情报,或许可以通过亚美尼亚或者波斯的商人想想办法。最后,船只也需要改造,以适应内河航行。”
我看着马可眼中闪烁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对未知的渴望,对财富的追逐,对打破界限、创造属于自己的“奶与蜜”之路的雄心壮志。
“这需要大量的投入,而且……可能要好几年才能看到回报。”马可低声说。
“财富从不轻易降临,马可。”我靠在椅背上,语气坚定。“想想吧,如果我们能成功,多利亚家族将开辟一条全新的黄金之路!我们将获得无与伦比的财富和声望!这才是真正配得上我们家族荣耀的事业,而不是仅仅满足于在卡法港转运那些……不幸的人。”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我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切尔克斯小女孩。或许,开辟这条新航线,也是我内心深处,试图摆脱对那肮脏贸易依赖的一种方式?用更“干净”、更“伟大”的商业成就,来掩盖或补偿那份如影随形的不安?
我不知道。但此刻,对这条充满未知和风险的新航线的憧憬,暂时压倒了午后经历的道德困扰。我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那片广袤的东方,心中充满了冒险的冲动和对更大利益的渴望。
卡法,这座黄金之城,对我来说,还远远不够。我想要的“奶与蜜”,在更遥远的地方。
只是,我似乎忽略了,脚下的这座黄金之城,也正笼罩在越来越近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