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覆盖,仿佛上帝也吝啬于将希望的光芒投射到这座被围困的孤城之上。城墙上的空气凝重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混合着汗水、恐惧以及尚未散去的劣质麦酒的气味。士兵们靠着冰冷的垛口打盹,紧握着他们的武器,脸上刻满了疲惫和焦虑。
我沿着城墙巡视,脚步尽量放轻,不想惊扰这些短暂休息的灵魂。他们中的许多人昨天还只是码头上的搬运工、小酒馆里的伙计,或是像马可那样,怀揣着对东方冒险的浪漫幻想而跟随我来到这里的年轻人。现在,他们都成了卡法的盾牌,成了抵御那片黑色钢铁洪流的最后一道屏障。
远处的蒙古营地如同蛰伏的巨兽,星星点点的篝火在晨曦前的黑暗中闪烁,像无数窥视的眼睛。这几天来,他们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只是用零星的箭雨和投石机的骚扰来试探我们的防御,消磨我们的意志。这种等待,有时比首接的冲杀更让人心力交瘁。
“大人,” 马可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紧张,“您看那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地平线上,蒙古人的阵营有了明显的骚动。不再是前几日的松散和试探,步兵方阵开始集结,黑压压的一片,如同潮水般向城墙涌来。沉闷的战鼓声响起,咚…咚…咚…像是敲击在每个守城者心脏上的重锤。伴随着鼓点,是震耳欲聋的、非人的嚎叫,那是鞑靼骑兵特有的战吼,旨在摧毁敌人的勇气。
“准备迎敌!” 我拔出佩剑,声音在城墙上回荡,尽可能地注入镇定和力量,“弓箭手准备!火油、滚石准备!”
命令被迅速传递下去。沉睡的士兵惊醒,紧张地调整着头盔和甲胄。城垛后面,一排排弓箭手拉满了弦,箭头指向下方涌动的人潮。负责投掷滚石和倾倒火油的士兵也各就各位,脸上混合着恐惧和决绝。
蒙古人的第一波攻势是箭雨。成千上万支羽箭呼啸着腾空而起,像一群黑色的蝗虫,遮蔽了本就昏暗的天空。箭矢撞击在石墙和木制盾牌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惨叫声立刻响起,有士兵不幸被从垛口缝隙射入的流矢击中,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放箭!” 我厉声下令。
热那亚的十字弩手和本地的弓箭手同时发威。弩箭带着更强的穿透力,呼啸着射入敌阵,弓箭则覆盖了更广的范围。冲在最前面的蒙古士兵应声倒下,但后面的人毫不停歇,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前进。
“他们上来了!” 有人惊呼。
几架简陋但有效的攻城梯被迅速搭在了城墙上。手持弯刀和盾牌的蒙古士兵像蚂蚁一样开始向上攀爬。他们的动作迅捷而凶悍,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火油!滚石!” 我指向最近的一架梯子。
早己准备好的士兵合力将一桶沸腾的沥青状火油倾倒下去。黑色的粘稠液体泼洒在攻城梯和正在攀爬的士兵身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凄厉的惨叫声撕心裂肺,被点燃的士兵像火炬一样从梯子上摔落,在地上痛苦地扭动,很快便没了声息。巨大的滚石被撬动,沿着城墙呼啸而下,将另一架梯子砸得粉碎,梯子上的士兵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坠落。
战斗在城墙边缘瞬间白热化。不断有新的梯子搭上来,不断有蒙古士兵试图冲破防线。守城的士兵们用长矛刺、用刀砍、用石头砸,甚至用牙咬,拼尽全力阻止敌人踏上城墙。鲜血开始流淌,染红了灰色的石砖,汇成一股股细流,从排水孔滴落下去。
我站在指挥的位置,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观察着整个战局,不断下达命令,调动预备队填补薄弱环节。然而,当战斗发生在眼前,发生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时,那种居高临下的战略感便荡然无存。我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可怕声响,看到了年轻士兵眼中瞬间熄灭的光芒。
突然,我右侧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一架攻城梯顶端,几个异常彪悍的蒙古士兵突破了长矛的阻拦,挥舞着弯刀跳上了城墙!他们像砍瓜切菜一样砍倒了面前两名惊慌失措的本地守军,试图扩大突破口。
“马可!带人堵住缺口!” 我大喊,同时拔剑向那边冲去。
马可应声而动,带着几个热那亚士兵迎了上去。他很年轻,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但此刻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用盾牌挡开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同时将短剑刺入了对方的肋下。那名蒙古士兵闷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
然而,更多的敌人正试图从那个缺口涌入。混战开始了。刀剑碰撞发出刺耳的鸣响,喊杀声、惨叫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我冲入战团,用尽全力挥舞着我的佩剑。我不是一个纯粹的战士,我的力量更多体现在商船的甲板和谈判桌上,但此刻,生死关头,肾上腺素让我忘记了恐惧。我砍倒了一个试图从侧面攻击马可的敌人,温热的血液溅了我一脸。那粘稠、腥甜的感觉让我一阵作呕。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蒙古士兵绕到了马可的身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战斧。马可正与另一人缠斗,对此毫无察觉。
“马可!小心!” 我嘶声大喊,试图冲过去,但被另一名敌人缠住。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个身材粗壮、我只记得是码头区某个亚美尼亚商人的护卫的老兵,猛地用身体撞开了马可,自己却暴露在了那柄致命的战斧之下。沉重的斧刃狠狠劈入了他的肩膀,几乎将他的半边身子都卸了下来。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马可惊恐的脸。
马可反应极快,回身一剑刺穿了那名偷袭者的喉咙。但他看着倒在血泊中、为救他而死的老兵,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痛苦。
更多的守军涌了过来,终于将登上城墙的敌人全部砍杀,并将那架攻城梯推了下去。短暂的缺口被堵住了。
蒙古人的第一次猛攻似乎受挫了。潮水般的攻势开始减弱,留下一地尸体和伤员,缓缓退回了安全距离。城墙上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声。
我走到马可身边,他仍然呆呆地看着那名死去的亚美尼亚老兵。他的手在颤抖,脸色苍白如纸。
“清理伤员!加固防御!”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你做得很好,马可。但战争……就是这样。”
我环顾西周,城墙上血迹斑斑,到处是折断的箭矢和破损的武器。几具守军的尸体被抬到一边,等待处理。更多的是躺在地上呻吟的伤员,随军的几个医师和助手正在紧张地为他们包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将我之前关于“荣耀”和“领导力”的想象彻底击碎。
这不是一场骑士小说里的决斗,也不是商业谈判桌上的博弈。这是绞肉机,是地狱的预演。我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城里某个小商铺的老板,此刻他的腹部插着一支箭,脸色灰败,眼看是活不成了。昨天他还向我抱怨过面包的价格。
这就是代价。这就是“奶与蜜”的另一面,用鲜血和生命浇灌的虚幻繁荣。我握紧了剑柄,冰冷的触感稍微平息了我内心的翻涌。第一滴血己经流下,而我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蒙古人的耐心有限,下一次进攻只会更加猛烈、更加残酷。
卡法城墙上的阳光,从未如此冰冷。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我所守护的不仅仅是财富和家族荣耀,更是无数鲜活的生命。而这份重担,远比我想象的要沉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