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瘟疫降临

疲惫像一层厚重的铅衣,紧紧裹住了卡法城墙上的每一个灵魂。距离上一次蒙古人的猛攻己经过去了两天,残破的城垛间,士兵们靠着冰冷的石头沉沉睡去,脸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干涸的血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怪味——烧焦的木头、凝固的血腥、汗水、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腐败气息。我巡视着城墙,靴子踏在散落的碎石和箭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马可跟在我身后,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憔悴。

“大人,南段城墙的修补还需要些时间,”他低声报告,“石头不够了,我们只能拆毁一些内城的废弃房屋来应急。”

“去做吧,”我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告诉工匠们,动作要快。鞑靼人不会给我们太多喘息的机会。”

我的目光越过城墙,投向远方。蒙古人的营地像一片巨大的、蛰伏的阴影,匍匐在卡法城外的平原上。这两天,他们异常安静,除了零星的骚扰射击,再没有发动大规模的进攻。这种寂静比震天的战鼓更令人不安。他们在等什么?或者说,他们在准备什么?

我的视线扫过城外那片狼藉的战场。上次激战留下的尸体大部分己经被我们的人拖走掩埋,或是被秃鹫啄食殆尽。但仍有一些零星的、难以处理的残骸散落在无人地带,在逐渐升温的空气中散发出不祥的气息。我皱了皱眉,转过身,不想再看。

“多注意鞑靼人的投石机,”我叮嘱马可,“他们的安静往往预示着更猛烈的打击。”

“是,大人。”

然而,当蒙古人的投石机再次发出令人心悸的怒吼时,投向卡法城内的,却不是我们预想中的巨石或燃烧的沥青。

那是一些……包裹。深色的、形状不规则的包裹,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诡异的弧线,越过城墙,重重地砸落在城内的街道、广场,甚至是一些房屋的屋顶上。

“那是什么?”马可惊愕地喊道,旁边的士兵们也纷纷探头张望,脸上带着困惑和一丝……病态的好奇。

我眯起眼睛,试图看清那些坠落物。它们落地时发出的声音沉闷而令人作呕,像是……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的腐败气味,迅速在城内弥漫开来。

“大人……看!”一名眼尖的士兵指着离城墙不远处的一个落点,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所谓的“包裹”,赫然是一具具、变形、皮肤呈现出恐怖的青紫色甚至黑色的……尸体!

是蒙古士兵的尸体。但他们的死状极其诡异,西肢得如同腐烂的树根,脸上布满了骇人的黑色斑点,有些尸体的腹股沟或腋下,甚至能看到鸡蛋大小、溃烂流脓的肿块。

“魔鬼!他们是魔鬼!”有士兵开始尖叫,恐慌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了城墙。

“稳住!”我厉声喝道,强压下喉咙里的呕吐感,“不准慌乱!弓箭手准备!射击那些靠近城墙的鞑靼杂种!”

尽管内心同样充满了惊骇和恶心,但我知道此刻绝不能示弱。这是蒙古人新的攻击方式,一种……亵渎神灵、闻所未闻的、野蛮至极的攻击方式!他们竟然用自己士兵的尸体作为武器!

投石机的轰鸣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一具又一具散发着瘟疫气息的尸体被抛入城内,如同死神播撒的种子。恶臭笼罩了卡法,阳光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变得惨白而无力。起初,人们还试图将这些恐怖的“礼物”拖走、掩埋或焚烧,但尸体实在太多了,而且那种诡异的死状让每一个接触过它们的人都心生寒意。渐渐地,街道上开始堆积起这些的尸骸,苍蝇嗡嗡地盘旋着,像是在举行一场死亡的盛宴。

我命令士兵们用布蒙住口鼻,洒上醋和香料,但这几乎无济于事。那种无孔不入的恶臭仿佛己经渗透进了我们的皮肤,钻入了我们的肺腑。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比面对蒙古人的弯刀和箭雨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恐惧,开始在城中蔓延。

起初的几天,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那令人作呕的臭气和随处可见的恐怖尸体,生活——或者说,挣扎求存——还在继续。人们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尸体,紧闭门窗,祈祷着风能将这污秽的气息吹散。我甚至一度暗自庆幸,或许这只是鞑靼人一种恶毒的心理战术,旨在摧垮我们的士气。

然而,死神的脚步虽迟,却从未缺席。

第一个病例出现在城南的难民营里。那是一个鞑靼老妇人,就是我当初力排众议接收进来的难民之一。有人发现她时,她正躺在肮脏的草垫上,浑身滚烫,胡言乱语,脖子上肿起了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硬块,皮肤呈现出不祥的暗紫色。她很快就在痛苦的挣扎中死去,死状与那些被抛入城中的蒙古士兵尸体惊人地相似。

恐慌真正开始了。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病例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不仅仅是难民,守城的士兵、热那亚商人、亚美尼亚工匠、甚至是一些深居简出的贵族家庭,都开始有人出现同样的症状:高烧、寒战、剧痛、皮肤上出现黑斑、以及那标志性的、致命的肿块——人们开始叫它“博博”。

阿鲁丁医生和他为数不多的助手们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奔波。我看到他冲进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房屋,试图用放血、草药和祈祷来对抗这看不见的敌人,但效果微乎其微。他那张总是带着悲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情。

“是‘黑死病’!”一天晚上,阿鲁丁疲惫不堪地找到我,声音沙哑而无力,“大人,是传说中的大瘟疫!和那些尸体有关!这是一种……一种来自地狱的诅咒!”

黑死病!这个名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击穿了我最后的侥幸。我听说过关于这种恐怖瘟疫的传说,它曾在遥远的东方肆虐,所到之处,十室九空。但那只是遥远的传说,是吟游诗人故事里的恐怖点缀,谁能想到,它竟然会以如此具体、如此残酷的方式,降临在卡法,降临在我们头上?

“我们能做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阿鲁丁痛苦地摇了摇头:“隔离……焚烧尸体……保持清洁……祈祷上帝的怜悯。但在这拥挤、肮脏、缺乏食物和清水的围城里,大人,这太难了……”他的目光扫过窗外昏暗的街道,那里仿佛己经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哭嚎和临终的呻吟,“太难了。”

城里的秩序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崩溃。起初只是恐惧和躲避,但很快就演变成了赤裸裸的抛弃和自保。邻居不再往来,甚至家人之间也开始互相猜忌。一旦有人出现疑似症状,立刻会被惊恐的家人或邻居赶出家门,任其在街头自生自灭。街道上游荡着被遗弃的病人,他们发出痛苦的呻吟,拖着的身体,绝望地寻找着帮助,但迎接他们的只有紧闭的门窗和恐惧的目光。

守城的士兵也开始动摇。他们宁愿面对蒙古人的刀剑,也不愿面对这个无形无影、却更加致命的敌人。一些岗哨开始出现缺勤,甚至有人试图趁乱逃离这座被诅咒的城市,尽管城外就是蒙古人的屠刀。

我试图维持秩序。我命令士兵强行执行隔离,将病人集中到几处废弃的教堂和仓库,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病人太多了,而愿意执行这项危险任务的人又太少。焚烧尸体的浓烟日夜不停地升起,与蒙古人营地里的炊烟遥相呼应,仿佛在进行一场死亡的竞赛。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单纯的尸臭,而是混合着烧焦人肉的、更加令人作呕的气味。

夜晚变得尤其漫长而恐怖。寂静被垂死者的呻吟、家属绝望的哭嚎以及搬运尸体时发出的拖沓声打破。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卡法的每一个角落,曾经繁华的街道变成了通往地狱的走廊。

我的叔叔多梅尼科找到我时,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奇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我早就警告过你!那些肮脏的难民!他们带来了诅咒!现在怎么样?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死在这肮脏的瘟疫里!”

我看着他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心中涌起的不是争辩的欲望,而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我当初那个看似“人道”的决定,正是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那个为了彰显自身“仁慈”和“掌控力”的举动,如今看来是多么的傲慢和愚蠢。我想要反驳,想要说瘟疫是蒙古人带来的,但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叔叔?”我疲惫地揉着额头,“我们得想办法活下去。”

“活下去?”多梅尼科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笑声,充满了绝望,“怎么活?用什么活?我们的‘奶与蜜’之地,现在流淌的只有脓和血!”

他说得对。曾经支撑着我的自信、财富、荣耀,那些我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可笑。蒙古人的刀剑可以靠城墙和勇气抵挡,但这无形的瘟疫,它从内部瓦解我们,吞噬我们的身体,更摧毁我们的意志。

我站在指挥所的窗前,望着这座正在被死亡气息迅速吞噬的城市。远处,蒙古人的营地依旧灯火点点,像是一只巨大的、冷酷的眼睛,漠然注视着我们在它投下的阴影里挣扎、腐烂。他们甚至不需要再攻城了,只需要等待。等待瘟疫完成他们的工作。

卡法,我的黄金之城,我的“奶与蜜”之地,如今正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墓。而我,这座坟墓的守墓人,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恐惧。城墙外的敌人凶残可见,城墙内的敌人却无形无踪,更加致命。

烈火尚未烧尽我们的城墙,但炼狱,己经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