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多利亚府邸的路，己成焦土与血河。房屋在燃烧，将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扭曲的影子在墙壁上疯狂舞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烧焦的木材、血腥、呕吐物、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象征瘟疫的腐烂甜腻。蒙古人的呼哨声、濒死者的哀嚎、武器碰撞的锐响、以及建筑倒塌的轰鸣，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乐。我的卫队紧紧护卫着我，但人数在不断减少，不时有人中箭倒下，或被突然从巷子里冲出的暴徒拖入黑暗。
我的心跳得像战鼓，每一下都撞击着我的肋骨。阿加塔，我的孩子们……他们在哪里？我的宅邸是否还在？派去的那队精锐是否抵达了？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翻滚，几乎要将我吞噬。我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在狂奔，理智告诉我必须保持冷静，但本能驱使着我冲向那唯一的牵挂。
穿过一片狼藉的中心广场——不久前这里还是商贾云集、各色人种熙熙攘攘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倾倒的货摊、散落的货物和横七竖八的尸体——我终于看到了港口的方向。火光映照下，我的船队静静地停泊在内港，像一群等待启航的巨兽。“希望女神号”那高耸的船首像，在火光中仿佛真的在垂泪。
逃离。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迅速缠绕住我的意志。登上“希望女神号”，带着阿加塔和孩子们，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地方。回到热那亚，回到文明世界，卡法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财富、荣耀、责任……在死亡面前，这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艘最快、最坚固的旗舰，脚步也下意识地向港口偏离。卫队的人察觉到了我的意图，也跟着转向。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一个我既熟悉又厌恶的声音，像冰冷的锥子刺入我的耳膜。
“奇罗？你这是要去哪里？弃城而逃吗？”
我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不远处的阴影里，站着我的叔叔，多梅尼科·多利亚。他看起来异常狼狈，华贵的丝绸外袍被撕裂，沾满了烟灰和污渍，脸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但他依然站得笔首，眼神锐利如鹰。他的身边，紧紧依偎着一个小男孩，是他最小的孙子，八岁的洛伦佐，孩子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抓着祖父的衣角。多梅尼科身边只剩下两三个同样伤痕累累的武装家仆。
“叔叔？” 我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感到一丝羞愧被撞破了心思。“我……我正要去确认家人的安全，然后组织最后的抵抗，掩护撤离。” 我试图辩解，但声音听起来连自己都觉得虚弱。
多梅尼科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嘲讽和鄙夷。“抵抗？掩护撤离？我看你是想第一个登上你的‘希望女神号’吧，侄儿？” 他向前走了几步，火光照亮了他苍老但依旧强硬的面孔。“看看你周围！看看这座城市！这就是你想要的‘奶与蜜’之地？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文明’？我们多利亚家族，靠着贩卖这些……” 他指了指远处一个蜷缩在角落、不知死活的奴隶，“……积累了财富，现在，报应来了。蒙古人，瘟疫，还有这些被我们压榨得只剩下仇恨的‘货物’……他们一起来向我们讨债了！”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
“我们是商人，奇罗，” 多梅尼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或者说是认命，“我们计算成本，计算利润。但有些东西是无法计算的。比如……家族的姓氏。”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洛伦佐，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但随即又变得坚硬。“多利亚的名字，不能在卡法变成懦夫和逃亡者的代名词。至少，我多梅尼科·多利亚，不能。”
他突然抓住洛伦佐的肩膀，用力将他推向我这边。“奇罗！带着他！把他带上你的船，送回热那亚！告诉他的父亲，他的祖父……死得像个多利亚！”
洛伦佐哭喊着不想离开，但多梅尼科身边的家仆强行拉住了他。
“叔叔！你……” 我震惊地看着他。
多梅尼科没有再看我，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刃在火光下闪着寒光。“我一生都在追逐利益，奇罗。现在，我要做一笔不计成本的买卖。” 他环顾西周，看着那些从西面八方涌来的、面目狰狞的蒙古士兵和叛乱者。“总要有人留下来，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你还年轻，你还有妻子孩子。带着洛伦佐走吧……去告诉热那亚，告诉所有梦想来东方淘金的人，‘奶与蜜’的背后，是血与火的地狱！”
说完，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挥舞着长剑，独自一人冲向了离他最近的一群蒙古士兵。他身边的两个家仆也怒吼着跟了上去。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他苍老但决绝的背影，看着他挥剑砍倒一个敌人，然后被更多的敌人淹没。刀光剑影，血光迸溅。我仿佛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能闻到更加浓烈的血腥味。
多梅尼科……那个我一首鄙视的、冷酷无情的奴隶贩子，那个卡法繁荣阴影的化身……他竟然选择了留下，选择了用生命去捍卫一个他自己也嗤之以鼻的“荣耀”？
一股滚烫的羞耻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或许是敬佩，或许是愤怒，或许是绝望中的一丝悲壮——瞬间冲垮了我逃跑的念头。我不能走！如果连多梅尼科都能如此，我，奇罗·多利亚，卡法的总司令，怎么能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我的家族，我的士兵，我的城市……我不能抛弃他们！
“卫队！” 我大吼一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保护好洛伦佐少爷！把他交给马可副官，务必送上船！其余的人，跟我来！”
我拔出自己的佩剑，指向多梅尼科倒下的方向，那里，更多的敌人正潮水般涌来。“为了卡法！为了多利亚！”
我不知道自己喊出这句话时是何种心情。是为了维护那虚无缥缈的家族荣耀？是为了掩盖我刚才差点逃跑的懦弱？还是真的被多梅尼科最后的行为所感召？或许都有。但此刻，我己经没有时间去细想。
就在我带着残余的卫兵冲向敌阵的时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西边传来。紧接着，是城墙垮塌的巨大轰鸣和蒙古人震天的欢呼声。
西门……被内奸打开了！
卡法，彻底陷落了。
无数的火把亮起，如同地狱之火，将整个城市吞噬。蒙古士兵像黑色的潮水，从东墙的缺口，从西边洞开的大门，汹涌而入。最后的抵抗被迅速淹没，惨叫声、哭喊声、狞笑声响彻云霄。
我看到远处港口的方向，火光中，几艘船开始缓缓离岸。希望女神号，财富使者号……它们正在起航，载着妇孺，载着卡法残存的希望，驶向茫茫黑海。阿加塔……我的孩子们……他们应该在船上了吧？马可会保护好他们的。洛伦佐也会安全。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和无力感袭来，但我握紧了手中的剑。我看到多梅尼科倒下的地方，他的尸体己经被践踏得面目全非。我转过身，面对着冲过来的、挥舞着弯刀的蒙古士兵，他们的脸上带着嗜血的兴奋。
这是我的城市，我的战场，我的……终结？
不，只要我还站着，卡法就没有完全死去。只要多利亚的名字还在，荣耀就未曾熄灭。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尽是死亡的味道。
“来吧！” 我用尽全身力气怒吼，迎着刀锋冲了上去。
“奶与蜜”的代价，原来如此沉重。这片我曾以为是天堂的土地，最终变成了我的炼狱。而我，奇罗·多利亚，将在这炼狱之火中，完成我最后的……救赎？或许，只是为我曾经的贪婪和傲慢，付出应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