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泽伊内普,卡法城里最富有之一的土耳其商人哈利勒的妻子。这个名头听起来光鲜亮丽,如同我身上终日披挂的波斯锦缎,在幽暗的室内也能折射出冰冷而矜持的光泽。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绸缎之下,包裹的是怎样一具日渐干涸、如同古井般寂寞的灵魂。
我的宅邸坐落在城中最体面的区域,远离港口的喧嚣和底层市场的污浊。高墙耸立,庭院深深,流水潺潺,花香鸟语。哈利勒为我置办了能想到的所有奢华:来自大马士革的镶银铜盘,威尼斯的水晶杯盏,甚至还有几卷据说来自遥远中原的精美丝绸画。仆从们行动悄无声息,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名贵的熏香。一切都井然有序,精致得如同博物馆里的陈列品,也同样缺乏生气。
哈利勒……他是个成功的商人,精明,勤奋,野心勃勃。他的世界由数字、货物、航线和利润构成。至于我,大概是他众多成功“投资”中,用以装点门面、彰显身份的一件“收获”吧。他对我并非不好,只是……无暇顾及。他会记得在重要的节日送我价值不菲的珠宝,会在外人面前维持对我的尊重,但他从不真正“看见”我。他的眼神掠过我,就像掠过一件熟悉的家具。我们之间的话题,除了府邸的日常开销,便是他生意上的又一次成功或挫败。至于我内心深处那些涌动的、连我自己都未必能清晰表达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求,对诗歌的敏感,对远方世界的想象,对……哪怕只是一点点真挚情感连接的期盼——这些,对他而言,全然是另一个维度的语言,他听不懂,也不屑于去懂。
有时候,我会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精心修剪的花木,感觉自己也像它们一样,被困在这方寸天地里,美丽,却失去了灵魂的自由。卡法港的汽笛声偶尔会顺着风传来,那遥远而粗粝的声响,反而比近在咫尺的鸟鸣更能拨动我的心弦。我知道,在那片喧嚣的港口,在那龙蛇混杂的市集里,有我所不了解的、充满生猛活力的世界。危险,粗俗,却也真实。
终于有一天,我厌倦了这无休止的、精致的窒息感。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冲动攫住了我。我要走出去,哪怕只是片刻,去呼吸一下不属于这座豪宅的空气。我打发走了贴身的女仆,从箱底翻出一件早己不穿的、样式简单的亚麻长袍,用一块深色的头巾严严实实地遮住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镜子里的人影模糊而陌生,这让我感到一阵奇异的兴奋和安全感。
我避开府邸正门,从一个供仆役出入的小侧门溜了出去,像一股轻烟融入了卡法午后熙攘的街道。阳光猛烈,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咸腥、牲畜的气味、香料的浓郁和人群的汗味。这与我习惯的幽静芬芳截然不同,却让我有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感觉。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狭窄的巷弄,最终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吸引,来到了靠近港口的一个露天市集。这里更加拥挤,各色人种摩肩接踵——希腊的水手,鞑靼的士兵,罗斯的皮货商,波斯的学者,还有像我这样好奇张望的本地居民。各种语言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那声音并不算洪亮,却像一道清泉,穿透了周围的喧哗,清晰地落入我的耳中。他在说话,用的是带着些微异域口音、却异常流利优美的波斯语。他说的是……诗歌?不,更像是某种即兴的、充满激情的讲述。我循声望去。
在一个贩卖古旧书籍和地图的摊位旁,围着一小群人。人群中央,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布衣衫,样式简单,却掩不住他挺拔的身姿和独特的气质。阳光照在他麦色的皮肤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的头发微卷,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不羁地垂落在额前。
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如同卡法夏日最晴朗的天空,闪烁着热情、聪慧,还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光芒。他正对着摊主和围观者侃侃而谈,讲述着某个失落古城的传说,语言生动,神采飞扬,仿佛那辉煌的景象就在他眼前展开。他的双手随着讲述而挥动,充满力量和表现力。
“……想象一下,朋友们,那里的图书馆,据说收藏了比君士坦丁堡还要多的智慧!石柱如林,穹顶镶嵌着星辰的轨迹,学者们穿着白袍,日夜探讨着宇宙的奥秘……”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魔力,让周围嘈杂的市集仿佛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他描绘的那个遥远而辉煌的世界所吸引。连我这个习惯了奢华生活的商子,也被那景象深深打动。那不是我丈夫口中冰冷的数字和利润,而是充满了色彩、温度和想象力的世界。
不知不移,我走近了些,混在人群中,静静地听着。他似乎注意到了我这个新来的听众,目光扫过我蒙着面纱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随即又转向他讲述的故事。但那一瞥,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沉寂的心湖,激起了细微的涟漪。
他结束了讲述,人群渐渐散去,有人赞叹,有人摇头表示难以置信。他笑着和摊主说了几句什么,似乎在询问某本地图的价格。我犹豫了一下,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和他说句话。说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不这样做,我可能会永远错过些什么。
就在这时,他转过身,正好对上我的视线。这一次,他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对我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干净而坦率,带着一种不羁的魅力。
“这位夫人,”他开口了,声音温和而悦耳,带着之前那种奇妙的韵律感,“您似乎对古老的传说也很有兴趣?还是说,您和我一样,也是一位迷失在现实中的远方旅人?”
他的话语大胆而首接,却并不让人觉得冒犯,反而带着一种诗意的试探。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隔着面纱,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我……”我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只是路过,被你的故事吸引了。”
“啊,美丽的故事总能找到懂得倾听的耳朵。”他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欣赏,“我叫斡里剌。一个流浪的诗人,一个追逐着风和故事的旅者。不知是否有幸得知夫人的名字?”
斡里剌……一个听起来有些陌生的名字。诗人?旅者?他看起来确实不像卡法城里任何我认识的人。他身上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气息,那是被关在金丝笼里的我,最渴望也最缺乏的东西。
那一刻,阳光正好穿过市集上方飘扬的彩布,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站在那里,笑容明亮,眼神坦诚,像一个从遥远传说中走出来的人物,闯入了我枯燥乏味的世界。
我知道,这很危险。一个富商的妻子,在市集上与一个来历不明的“诗人”搭话,这本身就是一种禁忌。但那份沉寂己久的心动,那份被看见、被理解的渴望,压倒了所有的顾虑。
我的寂寞绸缎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被这来自远方的、热情洋溢的“风”吹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