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诺夫哥罗德短暂的夏天很快会迎来漫长而寒冷的秋与冬,正如我们之间最初那份纯粹的相互吸引,也渐渐被现实的阴翳和无处不在的迷雾所笼罩。回想起来,那些裂痕并非骤然出现,而是像沃尔霍夫河冰面下的暗流,无声无息,却在积蓄着足以将一切冻结、最终碎裂的力量。
我们曾谈论过未来,在那间租来的、能看见河景的小屋里,炉火噼啪作响,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斡里剌会用他那独特的、带着异域韵律的语言描绘一幅幅图景——或许是在南方某个温暖的港口城市开一家小小的香料店,或许是寻一处僻静山谷,耕种几亩薄田,远离尘世纷扰。他的描述总是那么生动,充满了诗意的细节,仿佛那样的生活触手可及。我曾一度沉溺其中,相信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是真诚的。
但承诺像风中的蒲公英,美丽,却抓不住。每当我们似乎要为这个共同的未来迈出实质性的一步时,总有“更重要的事情”将他拉走。有时是一支据说能带来巨大利润的商队需要他临时加入向导,有时是某个“失散多年的同乡”捎来了关于他“故土”的消息,需要他立刻启程去核实。理由总是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丝悲壮的宿命感,让我难以苛责。可一次又一次之后,那些美丽的图景开始褪色,变得像他口中那个模糊不清的“故土”一样,遥远而虚幻。
他的行踪也开始变得飘忽不定。起初只是偶尔晚归,带着一身疲惫和淡淡的酒气,说是与生意伙伴应酬。后来,便发展成毫无预兆地消失几天,甚至一周。他会留下简单的字条,或是托人带话,理由依旧是那些“不得不去”的远行或“紧急事务”。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煎熬,诺夫哥罗德的阴冷似乎能钻进骨头缝里。我独自守着画架和那间小屋,心中的担忧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疑虑,是不安,是感觉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隔开的疏离感。
他回来时,有时会带回一些小礼物,试图弥补。一块异域风格的丝绸,几颗形状奇特的琥珀,或是一支短笛,能吹出悠扬而悲伤的调子。他会解释旅途的艰辛,或是遇到的奇闻异事,但关于他具体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总是语焉不详,仿佛笼罩在一层浓雾之中。
有一次,在他回来后为他整理行囊时,我在他一件外衣的夹缝里,发现了一枚小巧的、明显不是罗斯风格的银质发簪的残片。那上面雕刻着细密的花纹,像是某种藤蔓,带着一种温婉细腻的气息,与他平日粗犷的旅人形象格格不入。我拿着那残片问他,他只是愣了一下,随即轻描淡写地说是路上捡到的,觉得有点意思就随手收起来了。他的表情很平静,眼神却有那么一瞬间的闪烁,像被风吹动的烛火。我没有再追问,但那枚小小的银片,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还有他身上偶尔会沾染的、不属于我们小屋的陌生气息。有时是某种极为清雅的花香,像是丁香,但在诺夫哥罗德并不常见;有时又是另一种更浓郁、更具侵略性的甜香,仿佛来自某个奢华的场所。他会解释为是在市集上沾染的,或是某个交易对象的习惯。这些解释都合乎逻辑,却无法驱散我心中的疑云。
他对“故土”的描述也充满了矛盾。有时,那是一个水草丰美、牛羊遍地的草原天堂,他的族人过着自由淳朴的生活;有时,又变成一片被战火蹂躏、族人流离失所的废墟,他背负着沉重的责任。他自称是契丹人,可关于契丹的习俗、语言,他讲述的内容有时细节丰富得令人惊叹,有时又显得异常生疏,甚至前后矛盾。当我试图深入探究时,他总是巧妙地岔开话题,或者用一种诗意的、近乎呓语的方式回答,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追逐一个永远抓不住的影子。
现在想来,那些未尽的承诺,那些迷雾重重的行踪,那些无法解释的细节,并非仅仅是年轻时的不羁或现实的无奈。它们或许早己预示了他本质上的漂泊与不可捉摸。罗斯河畔的时光,炽热过,也冰冷过,最终只剩下炉火熄灭后的余烬,以及笼罩在我记忆中,那片关于他的、始终未能散去的迷雾。那份疑虑,如同河底的淤泥,日积月累,终于成为了我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