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粪坑乌纱:驴背上的荒诞定格

河南官道上,尘土滚烫。按察使刘大夏的八抬轿像移动的棺椁,沉闷前行。后方青布小车里,顾恺紧抱桐木画匣,指关节捏得发白。匣里素麻纸、炭条、赭石、花青…此刻都像刑具。车帘缝隙漏进的光,照亮他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画什么?怎么画?御座上那位要的“真相”,会不会就是催命符?

“停!” 前方传来嘶哑的喝令。尉氏县到了。县令王富贵早率人跪在道旁,身后一群“灾民”捧着冒热气的陶碗,碗里米粥浓稠得能立筷。他们脸上堆着僵硬的感恩,在衙役刀鞘的阴影下齐喊:“皇上万岁!青天大老爷!”

顾恺被拽下小车,塞进一辆敞篷骡车。“画师近前,便于观瞻!” 刘大夏的轿帘纹丝不动,声音从里面渗出。顾恺握着炭笔,对着眼前排演般的“祥和”,手抖得无法落笔。画这假象?他偷瞄轿帘,那缝隙后的幽暗让他心胆俱裂。

“恭迎府尊!恭迎按察大人!” 王富贵嗓子尖得发颤。开封知府郑有德的绿呢大轿稳稳停下。轿帘一掀,郑有德绯袍乌纱,面色沉凝地迈步——昨日快马传来圣谕,令他火速赶至尉氏,与按察使汇合,共赴重灾区“实录”。他脚刚沾地——

“咔嚓!”

刺耳的断裂声炸响!左前轿杠毫无征兆地崩裂!绿呢大轿如同醉汉般猛地向左倾斜!

“哎——!” 惊呼未落,沉重的轿厢轰然侧翻!尘土飞扬中,郑有德那肥胖的身躯像个滚地的朱红西瓜,狼狈不堪地从轿门里摔扑出来!更诡异的是,他头上那顶象征西品威仪的乌纱帽,竟被一股巧劲甩脱,划出一道弧线,“噗嗤”一声,精准无比地扎进官道旁一个积满黑绿粘稠粪水的——沤肥坑里!

时间凝固。跪拜的“灾民”瞠目结舌。衙役们僵如泥塑。王富贵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刘大夏的轿帘掀开一道缝,阴影里的眼睛锐利如鹰。

“啊——!我的帽子!” 郑有德发出一声非人的、变调的惨嚎。他挣扎爬起,崭新的绯色官袍沾满尘土,发髻散乱,脸上糊着泥灰。他顾不得官威体统,目光死死钉在粪坑里——那顶乌纱帽正漂浮在污秽粘稠的液面上,帽翅还微微颤动着,沾满了令人作呕的秽物。他红着眼,如同扑向骨头的饿犬,连滚带爬冲向粪坑!

“大人!使不得!” 王富贵如梦初醒,哭喊着扑上去想拦。晚了!

“噗嗤!” 郑有德崭新的官靴毫无防备地踩进坑沿松软的粪泥里。身体瞬间失衡,他像只倒栽的麻袋,挥舞着双臂,带着绝望的姿势,轰然向前扑倒!

“噗通——!”

黑绿色的粪浆高高溅起!郑有德整个上半身狠狠砸进粪坑,粘稠的污物瞬间漫过他的胸口,淹没了脖颈!只剩下两条穿着官靴的腿还在坑外徒劳地蹬踹。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波浪,轰然炸开,席卷了整个官道!假扮灾民的乡民再也忍不住,纷纷捂鼻干呕,涕泪横流。精心布置的“祥和”假象,在这冲天恶臭中碎得稀烂。

“呃…呕…救…救命…” 粪坑里传来郑有德被污物堵塞的、含混不清的呼救和呕吐声。他在粘稠的粪浆中挣扎扑腾,每一次抬头都带起更多秽物,糊满他的口鼻眉眼,活脱脱一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癞蛤蟆。

“快!快救府尊大人!” 王富贵魂飞魄散,嘶声尖叫。几个强忍呕吐的衙役手忙脚乱地找来长杆和绳索,七手八脚地去捞那在粪浆里沉浮扑腾的肥胖身躯。长杆搅动粘稠的黑绿浆液,恶臭熏得捞人的衙役也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现场一片混乱,臭气熏天。

就在这片混乱、荒诞、令人作呕的景象中央!

一首因恐惧而浑身僵硬的画师顾恺,身体里某种沉睡的本能,被这极致的荒诞和视觉冲击猛地唤醒了!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把掀开画匣,抓起一根炭笔和一张粗糙的麻纸!手腕本能地翻飞,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捕捉每一个瞬间!恐惧被一种近乎癫狂的职业专注力瞬间碾碎!

“沙沙沙——!”

炭笔在麻纸上发出急促而有力的摩擦声,快得几乎要冒出火星!

寥寥数笔,一个肥胖身躯狼狈滚出轿门的瞬间动态跃然纸上!

再几笔,一顶在污秽粪水中沉浮、沾满秽物的乌纱帽被勾勒得纤毫毕现!

旁边,是惊呆凝固的“灾民”群像,是僵立如木偶的衙役,是县令王富贵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胖脸!

画纸一角,顾恺的笔锋甚至鬼使神差地,精准捕捉到了按察使刘大夏轿帘缝隙中,那只冷眼旁观的、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冷笑的眼睛!

一幅名为《知府落轿粪坑图》的“首播实录”,在尉氏县官道旁,在这冲天恶臭与极致荒诞的顶点,以无人能预料的速度和精准,诞生了。

最后一笔落下。顾恺看着纸上那荒诞到令人窒息的一幕,滚烫的创作激情瞬间褪去,冰冷的现实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他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豆大的冷汗再次从额头、鬓角滚滚而下。他……他都画了些什么?!这画……这画要是呈到御前……他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这张麻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仿佛攥着的不是画纸,而是一张通往断头台的催命符。画匣中那根折断的炭笔,无声地滚落在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