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落定的消息,比长了腿的鸡跑得都快。
陈宇家要承包村东头那片荒地三十年的事,一天之内就成了水南村最大的新闻。这消息扔进村里,比往池塘里扔了块大石头动静还大,一圈圈的闲话就荡漾开了。
村口大槐树下,成了天然的消息集散地。
“听说了没?陈宇那小子,疯了!三十年啊,要把自己拴在那片盐碱地上了。”
“可不是嘛,一年到头交着承包费,那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那地里,狗撒泡尿都得迷路,他能干出个啥花样?”
“我看他就是拖把作坊挣了俩钱,烧得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体面的老板不当,非要去伺候猪,掏猪粪,这不是贱骨头是啥?”
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声音。
“你们懂个屁,”一个跟陈家作坊沾点亲戚,靠着做拖把杆一天能多挣几毛钱的汉子,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人家陈宇那是脑子活!你们就看见眼前那点地,人家看的是三十年以后!你们能看那么远吗?”
这话没人接,但怀疑和嫉妒的眼神却更多了。
这些风言风语,陈宇家就像处在风眼中心,外面刮得再凶,家里暂时还是平静的。
平静在第三天被打破了。
这天下午,王诗雨正在院子里洗囡囡的脏衣裳,院门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瘦高个,脸上带着一点讨好的笑,是王诗雨出了五服的一个远房堂叔,叫王金宝。这门亲戚,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王诗雨嫁过来这么多年,就没见他上过门。
“诗雨啊,在忙呢?”王金宝自来熟地走进院子,眼睛却不住地往屋里瞟。
王诗雨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点不知所措。“堂叔?您咋来了,快屋里坐。”
“不坐了不坐了,”王金宝摆着手,眼睛却黏在了院角堆着的崭新木料上,“我就是路过,顺道来看看你们。哎哟,诗雨啊,你可真是好福气。我们陈宇现在是出息了,成了咱们村的大能人!”
他这话说得又大声又热情,王诗雨的脸反而有点发烧。
“堂叔,您说的啥话,他就是瞎折腾。”她客气地回应。
“这哪是瞎折腾!”王金宝一拍大腿,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我可都听说了,不光作坊开得红火,还把村东那块地都包下来了,要干大事业!真是了不得!诗雨啊,你跟叔说句实话,陈宇是不是在外面有啥发财的路子?也给叔指点指点?”
这话问得太首接,王诗雨一下子就僵住了。
她最怕的就是这个。
她攥紧了囡囡的小手,囡囡也感觉到了妈妈的紧张,往她身后躲了躲。王诗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干巴巴地说:“没……没有啥路子,就是……就是出力气挣钱。”
“嗨,你这孩子,跟叔还藏着掖着。”王金宝一脸“我懂的”表情,“你看,你弟弟,就是我家那小子,成天游手好闲,也没个正经活儿。你们这猪场马上要盖了吧?肯定得用人。都是自家人,你让陈宇给他安排个活儿干呗?不用给多好的,管口饭吃就行,也省得他在外面学坏。”
王诗雨的心沉了下去。她不知道怎么拒绝。答应了,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还会有张家的、李家的亲戚找上门。不答应,这“嫌贫爱富,看不起穷亲戚”的帽子,明天就能传遍整个村。
就在她为难得说不出话的时候,陈宇骑着车回来了。
【嘎吱】一声,自行车停在门口。
“哟,堂叔来了。”陈宇下了车,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很自然地打了声招呼。
王金宝看见陈宇,眼睛更亮了,立刻扔下王诗雨,迎了上去。“陈宇回来啦!我正跟你媳妇夸你呢,年轻有为,有魄力!”
“堂叔你可别捧我了,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陈宇把车支好,拍了拍手上的灰,“承包那块地,就是个无底洞,我把作坊挣的钱全填进去了,还不知道是赔是赚呢。现在是骑虎难下,硬着头皮干呗。”
他三言两语,就把“发财”变成了“豪赌”。
王金宝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陈宇会这么说。
陈宇像是没看见他的表情,继续说:“至于您说的工作,那更没影了。现在连个猪圈的影子都还没见着,我跟小骥两个人先干着。以后要是真做起来了,需要人手,那肯定第一个想着村里人。不过我这活儿,又脏又累,还得有技术,不是谁都能干的。到时候,也得看合不合适。”
他话说得很客气,但意思很明白:第一,现在没活儿;第二,就算有活儿,也不是谁想来就来的,得看能力。
王金宝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他干笑了两声:“那是,那是,得看合不合适。”
陈宇从车上解下一个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小袋大米,也就三五斤的样子,递了过去。“堂叔,难得来一趟,别空着手走。家里也没啥好东西,这点米拿回去给婶子尝尝鲜。”
给东西,但不给钱,也不给承诺。
这是个人情,但也是个句号。
王金宝掂了掂手里的米,再想说点什么,也张不开嘴了。他讪讪地说了几句“那怎么好意思”,最后还是把米接了过去,又客套了几句,就告辞了。
看着王金宝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王诗雨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
“陈宇……”她看着丈夫,心里又暖又酸。
陈宇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囡囡的头。“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啥也别说,就一句话:‘我不懂,你问陈宇去’。”
王诗雨点点头,眼圈有点红。“我就是怕……怕得罪人,给咱家招闲话。”
“咱们不欠任何人的。”陈宇的声音很平静,“以前咱们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谁上门来看过一眼?现在看咱们日子好点,就都成亲戚了。这种亲戚,不要也罢。”
他看着妻子担忧的脸,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诗雨,你记着,咱们家的门槛,得立起来。不然,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双,咱们就别想过安生日子了。烂好人当不得,不然最后累死的是自己,拖垮的是全家。”
“外面的事,有我。你只要把家管好,把囡囡带好,比什么都强。”
这些话,像一颗定心丸,让王诗雨慌乱的心,慢慢定了下来。她靠在丈夫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点了点头。
晚上,等囡囡睡了,陈骥也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一脸兴奋:“哥,我今天去看了,咱们那块地可真大啊!明天咱们就去买铁丝网和木桩,先把地给围起来!”
陈宇却摇了摇头。
“不着急围。”
陈骥愣了:“不围起来,万一有人进去乱搞怎么办?”
陈宇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在缭绕的烟雾里,他的表情让人看不真切。
“小骥,你觉得,咱们承包这块地,真是为了养猪?”
陈骥更糊涂了:“合同上不就是这么写的吗?不养猪,咱们干啥?”
陈宇笑了笑,把烟灰弹在地上。
“猪,肯定要养,但那是给别人看的。”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合同里说,土地要用于【农业生产相关活动】。养猪是,那为了处理猪粪,挖一个大大的化粪池,算不算农业生产活动?”
陈骥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挖化粪池?”
“对。”陈宇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光,“一个能存得下几百头猪几年粪便的,又深又大的池子。咱们得慢慢挖,正大光明地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