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境的艰辛,揭不开锅也是经常的事。杨振华想起有一次娘煮了一锅蔓菁让他们吃,那是清水煮的,没有一粒米,没有一颗盐。他吃了几口实在咽不下去,心里不痛快,但又不敢有怨言,便闷闷不乐的独自跑到街上。说来也凑巧,出门碰到了拿着半个高粱面馍的小福来找他玩。
看见小福手里的黑不溜秋的馍,他的涎水“出溜”一下便流了出来。真想伸手抢过来解解馋,却又觉得实在没有面子。于是就死死的盯着小福,瞅着越来越少的黑馍馍想鬼点子。
门口有一口水井,是整条街上人吃水的唯一的一口井。水井的口子只有大木桶粗一点,两臂一横就能架在井口上荡秋千。他说:“小福、咱去荡秋千吧?”
“秋千?去哪荡 ?”小福西处张望并没有发现可以荡秋千的地方。
“真笨!水井啊。”他毫不在乎的朝井的方向努努嘴。
“啊!在井上?你不想活了吧。”小福惊讶的瞪着眼问。
“就知道你没有那个胆量,知道啥叫胆小如鼠吗?那说的就是你。”杨振华故意用话激他。
小福被他的话激的有点上火,不服气的说:“只要你敢我也敢,别以为我怕你。只是万一掉井里咋办?”
振华略思一时说:“这样吧,如果你掉下去了,我喊人来救你呀。嗯、如果我掉下去了,你就别管了。把你剩的半个馍馍放到井口边上,然后哪,躲到远处看我怎样飞出来。”
小福一听哈哈大笑:“吹牛吧你,还能飞出来,你比孙悟空还能。来吧、这半个馍让你吃了,先飞一个让俺看看......不过要是飞不出来俺可不管你啊。你得赔俺一个白面馍。”
其实小福也实在不想吃那个馍馍了,又硬又涩,要不是饿的心慌他才不吃呐。现在肚里有了底,也就不把那半个馍馍当回事了。
杨振华嘿嘿一笑心想,你小子可上当了。赔你白面馍?俺连黑馍馍还吃不上哩,去哪儿给你弄白面馍。俺先把这半儿个弄到肚子里再说吧。于是他煞有介事的说:“上不来赔你两个白面馍。给你说吧、俺跟爹练过炮拳你知道不?炮拳---像放炮一样,站在井里“嘭”的一声就飞到地上面啦,不信、先给你样式样式。”
小福被忽悠的找不到北,伸手递过来剩余的黑馍馍说:“给,你吃吧,吃完给俺见识见识你的井中飞人。可不许耍赖啊,不然我就告我叔(景春)说你骗我馍吃。”
“哪能呀,连我也不相信?”他毫不客气地接过馍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高粱面掺杂玉米面,又粗又硬又涩,口感着实不咋样。但是比起水煮蔓菁要好多了,人家好来叫作粮食。咽下最后一口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伸手不拉着脖子让馍馍顺利到达目的地后对小福说:“来!现在开始表演......不过你的馍馍实在难吃,嗓子都快被拉烂了,能不能先让我回去喝口水噎噎?”
“不行,知道你想耍赖,表演完我去给你端水。”小福一千个不愿意,立眉瞪眼催促道。
振华无奈,只得随小福走到井台上。脱掉破布鞋,赤脚坐到井台上,将两条腿悬到井里。然后两臂撑着井帮,悠哉悠哉荡起秋千来。悠荡几个来回,又将两臂横向撑起,将整个身体置身于井中,只有头部外露在地面上。
小福正要喝彩,突然改变了表情说:“你别卖能了、我去跟你端水喝。”说完转身便跑的没了影子。
见小福溜了,振华双手撑起身体又坐到了井口上,嘴里还嘟囔着:“知道你孩儿就是个没种的货色。”
话音没落,整个身体突然被人抓起,一下子被拉到两米开外的地方。他还没有弄清楚是咋回事,屁股上“噼噼啪啪”的连珠炮似的响起了鞋底子打屁股的响声。打声中还夹杂着气愤的骂声:“你有种,你有胆子……你想上天、你想入地……你不想活吭气,跑远点找死去,别在门口坑害大伙……”
很显然这是爹的声音,他不敢反抗,也不敢跑。死心塌地大的趴在地上任凭老爹发泄。其实景春己经站在身后很久了,小福开溜就是看到了他给他的手势,找个借口跑开了。老人害怕一时莽撞,受了惊吓的儿子会掉进井里的……
那顿暴打至今记忆犹新,杨振华下意识的摸摸屁股,好像那疼痛依然存在。可是,打他的人、被他骗走馍馍的人、还有只能给他煮蔓菁吃的人一个也不在身边了。他很茫然,心酸泪落,滴滴落在干干的面饼上。他咽不下去,偷偷的抹了把泪,用那块分不清颜色的布将剩余的半个面饼重新包裹起来,徐徐塞进了怀里。
何英看到了他的异样,知道他又在想念亲人了,于是关切的问道:“又想爹娘了?”
“咋能不想?”他低声的回答:“可是想有啥用,到哪儿才能找见他们?”停会儿又说:“还有小福,也不知是死是活。在大娘的山洞住的时候,我就想上山去找他,可是老爹不让,他怕我再出事......”
“知道、老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啊。再说,你人生地不熟的,说不定真的连你自己也会丢的......不说了!等局势稳定后姐姐送你回家。”何英蛮有信心的宽慰道,然后起身把他拉起说:“你看、那条白线可能就是一条山路,我们顺着它走,如果能找到村子就再好不过了......”她好像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停止不说了。
看着那条若隐若现的白线,就是何英姐认为的那条唯一的道路,振华不敢相信,但也不能不信。其他的地方真的找不到类似的山道,哪怕是羊群走过的也行。
……
两个小黑点在崇山峻岭中慢慢地移动,是那样的渺小,小的不能再小了,她们一会儿出现在高高的山梁,一会儿被浓郁的植被所遮掩。
满山的荆条都己现蕾,偶有几支不甘寂寞的花儿在偷偷的开放,散发出阵阵的清香。几只鸟儿美丽的歌声在山中回荡,似乎在为两个行者鼓劲加油,也好像在为姐弟二人的勇敢精神而歌唱。
翻过了两道山梁,又越过了一道沟壑,有个村庄映进了眼帘。
杨振华高兴极了:“大姐你看下面有个村子,这下好啦这下好啦!我们可以找个人家歇歇脚,讨碗饭吃。”
何英自然也高兴的不得了:“对对!加把劲,下去唠!”
她们顺着羊肠小道盘旋而下,七拐八转来到村中,但这村中的情况令他们大失所望。
家家户户封门闭户,几十户的村庄没有一缕炊烟。山里的太阳总是落得很早,但高低交错的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们俩拾级而上、又逐级而下,敲敲这家的门、再看看另一户的院。不是铁将军把门,就是房在屋空。残叶遍地、杂草丛生,像是好久没有人烟一般。
杨振华看看何英,何英又看看他,两人一时也没了话语。时近黄昏,得找个安身之地,得找些吃的东西。不然的话明天怎样赶路?
何英把他招呼过来说:“咱两俩分头再找找吧,找不到人,能找些吃的也行。”
杨振华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便转身向一高台走去,拾级而上绕过两座锁门的小院,来到一座比较偏僻的小院门前。
破烂的街门虚掩着,他轻轻的推开门板。满院荒凉丛生,几只麻雀见有人进来,“噗噜噜”飞上了树梢,歪头观察着这位不速之客。
“有人吗?”他低声喊了一声。
没有任何反应。
“家里有人吗?”他提高了一个八度又喊一声。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树上的麻雀被喊声惊得西处飞散。
他慢慢地走到屋门前,见屋门也是虚掩着。心想,这家人真是有些太粗心,出门去也不落锁,不怕家里来贼吗?可想想这年头恐怕贼也没有多少活路。
走到门前轻轻的推开虚掩的门不敢贸然相进。想起了“弟子规”里的一句话,叫做“入虚室、如有人”,古人尚能如此,咱就更不能莽撞。于是又轻声的向屋里喊道:“屋里有人吗?”
“谁呀?”屋内传来一个非常低沉的声音,终于有人搭话了,振华心里一阵兴奋。
“我们是路过的,想来讨碗水喝。”他轻轻地告诉着对方自己的意图。
“缸里有水,自己舀吧。”接着是一阵低沉的咳嗽。
他慢慢迈进屋内,灰暗的屋内什么也看不到。在屋里停留许久,让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才看到墙角有一口水缸。缸上盖着一个用高粱穗的杆子扎成的盖子,上面放一个葫芦瓢。掀开盖子舀了半瓢水,“咕咕噜噜”一口气把它喝的尽光,然后放下水瓢首奔大街而去。
出门看见何英姐挨着门往另一个方向走,她只是在每家的门口停留一下,抬头看一看就又往前走去。不用想就知道结果令她十分沮丧,肯定家家都是铁将军把门。
振华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见她回头看,便招手让她过来。
何英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过来,也不多问,气喘吁吁的就跟着杨振华来到了这间有人的房子里。
何英在振华的引导下,在水缸边喝了水后,想谢谢主人,还想看看能否弄点吃的或者借宿一夜。
她领着他缓缓地走进内室,看见一个非常小的窗户里透过来一丝淡淡的晚霞。光线下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太太躺在一张破烂不堪的床上,身上搭着一条烂的不能再烂的破被子。
老人听见有人进来,两手不住的在床上胡乱的摸着什么,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老日们,家里啥都叫你们抢光了,难道还要我老太婆的命不成......我、我跟你们拼了......”
何英见状赶快上前拉着老人的手:“别害怕大娘,我们是过路的,不是坏人。想来屋里讨点水喝,讨点饭吃。”停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 “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走,不会加害你的。”
老太太听出是个女孩的声音,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颤颤惊惊的说:“刚才来了一个喝水的,我还以为是老日的探子哪。一个姑娘家的你不害怕吗?这里到处都是日本人,天天来村里抓人抢东西。你看这村里还有人吗?都跑了、进山啦、上高处(深山里)啦。”
“那你怎么不走啊,一个人怎样生活呀?”何英关心的问道。
“哎!看你也不像坏人,就给你说实话吧。两个儿子都上山打老日们了,前几天老二死啦......”老人的手在不断的颤抖着,看得出她是忍受着极大的悲痛在诉说:“老大也不知去向。狗日的汉奸们带着日本人天天来家里抓老大,我一个瞎老婆子哪也去不了,索性就在家里候着。我要等到老大回来,可这儿多天了没个信儿,我想八成也没了......”老太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哎!老日们还没打走哪,一个个都先走了。哎!咋恁没有材料啊?”
老人的眼角落下一串悲怆的泪水,何英也止不住的心酸。是啊!为什么?这个谁能说得清楚。她轻轻的为大娘擦着眼泪安慰道:“大娘放心,总有一天会把日本人赶走的......只是你一人在家咋生活呀?日本人还来找麻烦吗?”
“这几天老日们不来了,他们看我要死的人啦,还来找我有啥用。”
“那你咋吃饭呀?”
“前两天有个好心人给我送了几个窝窝头,吃完了、等着死吧,反正也没有几天活头了。”老人说的很坦然。
何英转身低声问杨振华:“还有吃的吗?”
振华从怀里掏出包裹打开,恋恋不舍的将剩余的半个干饼饼递了过去。何英又示意他去弄些水来,将面饼泡在水瓢里,然后将泡软的面饼一小块一小块的送进大娘的嘴里。
看着可怜巴巴的老人,他觉得她也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两个孩子都为国捐躯,自己也濒临死亡,但仍然还惦记着打鬼子的事。他非常激动,搭手帮着何英喂着大娘吃,要用这点面饼来挽救大娘的生命,这使他感到自豪不己。心里还想着:“要饭的人反而把饭送给了别人,听起来让人好笑,但如果能救了这位母亲,不是非常值得吗?”
遗憾的是她们走后,这位母亲究竟是不是能活下来了,就不得而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