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日的戈壁滩裹着一层薄霜,晨雾未散时,林凡蹲在探方边,正用软毛刷清理着新出土的陶片。
陶片呈青灰色,表面刻着细密的弦纹,边缘还沾着暗红的土锈。
这是她今早跟着老陈清理夯土层时发现的,当时夯土里突然露出半截红漆,像条被埋了千年的绸带。
"小李!"
小周举着放大镜凑过来,"你看这纹路!"
林凡顺着他的指尖望去。
陶片内侧用朱砂画着朵五瓣花,花瓣边缘晕染着淡金,像是用金粉调和的颜料。
"这是......"
她的声音发颤,"汉代的'金错刀'纹样?"
老陈扶了扶眼镜,凑过来仔细看:
"金错工艺在汉代确实流行,但多用在青铜器上。陶片上......"
他用棉签蘸了点去离子水,轻轻擦拭纹路,"看,底下还有字!"
林凡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见朱砂底下隐约露出几个篆字,被土锈覆盖了大半,勉强能辨出"永""初""年"三个字。
"永初元年?"
她轻声说,"那是公元107年,东汉安帝的年号。"
"更绝的是。"
老陈指了指陶片边缘,"这里有个戳印,像是官窑的款识。"
林凡凑得更近。
陶片边缘果然有枚方形戳印,笔画刚劲,像用刀刻的——"右工官"。
她想起文献里提到,东汉右工官负责为皇室烧造陶礼器,这枚陶片,或许是当年随葬的明器。
"小李!"
陆沉的声音从探方口传来,带着点沙哑。
"陈叔说你胃不好,让我送了碗热粥来。"
林凡转头。
看见陆沉站在晨雾里,军大衣搭在臂弯里,手里端着个蓝花瓷碗。
他的帽檐还沾着霜粒,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却笑得像三月的春阳:
"趁热喝,陈叔特意加了桂花蜜。"
林凡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温度。
粥里浮着几颗蜜枣,甜香混着沙粒的凉意钻进鼻腔。
"谢......"
"谢什么。"
陆沉蹲下来,帮她扶着陶片。
"我看了会儿,这纹路和你上次说的'汉代金银错工艺'很像。"
林凡喝了口粥,甜津津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她望着陆沉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昨夜整理文献时,在《后汉书·百官志》里翻到的记载:
"右工官掌上林苑中禽兽,及陶器之属。"
此刻,这枚刻着"右工官"的陶片,正躺在她掌心,像在替千年前的工匠诉说:
"看,我为皇室烧了陶,也给戍边的兄弟烧了墓。"
"小李!"
小周突然指着探方外。
"看!"
林凡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晨雾中,沙地上站着个穿绛红裙的女子,发间插着支木簪,正朝营地跑来。
她的脚步轻快,裙角沾着草屑,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那是......"
林凡的声音发颤。
陆沉的手突然收紧,碗差点从她手里滑落:
"是......是我导师的女儿,苏棠。"
林凡想起来了。
三个月前在图书馆,陆沉翻着旧相册说:
"我导师有个女儿,比我小十岁,总爱跟着我去考古工地,说要'找她的考古梦'。"那时他指着照片里的姑娘笑:
"她总说我像块木头,连朵花都送不好。"
此刻,苏棠己经跑到探方边,喘着气说:
"陆大哥!我爸让我给你带东西!"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
"还有......给李姐的!"
林凡接过油纸包,打开是块桂花糕,还带着温度。
苏棠又递来个红布包,里面是串青铜手钏,刻着缠枝莲纹:
"我爸说,这是汉代的'长命锁',给考古人的家属镇邪。"
"谢谢棠棠。"
林凡笑着摸了摸手钏。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半夜。"
苏棠吐了吐舌头。
"我爸说你来了戈壁滩,非让我给你带点东西。他还说......"
她压低声音。
"说陆大哥在这儿瘦了,让我监督你多吃饭。"
陆沉的耳尖瞬间红了。
他咳了两声,转移话题:
"棠棠,你不是说要跟我们去挖陶片吗?"
"来啦!"
苏棠蹦跳着蹲下来,拿起刷子就要刷陶片。
"李姐,我来帮你!"
林凡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图书馆。
自己蹲在古籍修复室,陆沉站在门口说"我帮你扶梯子"。
那时她嫌他笨手笨脚,现在却觉得,有些笨拙,比任何技巧都珍贵。
"小李!"
老陈的声音从探方口传来,"碳十西结果出来了!"
林凡放下刷子,跟着陆沉往实验室跑。
风掀起她的发梢,吹得苏棠的马尾辫一翘一翘的。
她望着陆沉的背影,突然觉得,所谓"考古",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孤独跋涉。
而是有人陪你蹲在探方里刷陶片,有人给你送热粥。
有人在你发现新文物时眼睛发亮,像孩子得到了最珍贵的糖果。
实验室里,仪器发出轻微的嗡鸣。
老陈指着屏幕上的曲线:
"这枚陶片的年代,和木牍上的'戊申年'吻合,误差不超过二十年。"
林凡盯着屏幕上的数字,心跳如擂鼓。
她想起昨夜在帐篷里,陆沉翻着《汉书》说:
"这些戍卒,不过是史书里的几个字。"
此刻,那个叫王二牛的汉代士兵,正通过这枚陶片、这卷竹简、这封木牍,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他有父母妻儿,有爱恨离愁,有对太平盛世的期盼。
"若溪。"
陆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凡转身,看见他手里举着张照片——是他们在观景台拍的合影,背景是漫山遍野的银杏叶。
照片背面写着:
"等我们的书出版那天,就在这里办签售会,让王二牛的故事,被更多人看见。"
"好。"
林凡把报告塞进他手里。
"先把王二牛的故事写完。"
陆沉笑了。
他蹲下身,和小周、苏棠一起整理竹简,手指在"王二牛""妻孕三月"的字迹上停留片刻,轻声说:
"王二牛,你放心,我们会替你照顾好这段故事。"
窗外的夕阳把沙海染成金色。
林凡望着陆沉的背影,突然明白:
考古的意义,从来不是把文物锁在玻璃柜里。
而是让那些沉默的陶片、残损的木牍、褪色的壁画,重新开口说话,替千年前的戍卒说一句"我想家"。
替深闺中的妻子说一句"等你归",替所有被时光遗忘的人,留下一点温度。
而她和陆沉,正站在这时间的裂缝里。
用手中的刷子、相机、笔记本,把这些温度,一点点收集起来。
就像此刻,陶片上的金错花纹,在夕阳下泛着暖光,像极了陆沉眼里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