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冬至前的辣香
宁静的早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悄悄探进窗棂,顾穗己蹲在灶前添了第三把松枝。
灶上陶甑腾起的白雾漫过窗棂,将竹编的"灶火堂"木牌浸得湿漉漉的——那是周砚用去年砍的青竹削的,说是要等腌菜开坛那日,正式挂在院门口。
"阿穗,坛泥松了。"周砚掀开门帘进来,手里端着青瓷碟,碟中盛着新晒的灶糖,"我用竹片撬了半刻,听见坛口有细响。"他发梢沾着晨露,青衫下摆沾了些泥星子,显然刚去菜畦里摘了一把芥菜。
顾穗擦了擦手,指腹轻轻抚过地窖口那方红布。
红布是她成亲时用的盖头,洗得发白了,却依然裹着坛口的粗陶瓮,像裹着个金贵的娃娃。"去年这时候,咱俩蹲在雨里撒辣椒粉。"她指尖蹭过红布上的折痕,声音里浸着蜜,"今儿倒要让这酸香,把当年的霉运都冲散了。"
院外传来李嫂的大嗓门:"顾家小娘子!我把小宝捆在竹篓里带来了,他昨儿夜里翻来覆去,说要第一个尝新!"
竹篓磕碰篱笆的声响混着小宝的笑声涌进来,顾穗刚迎出去,就见李嫂扛着竹篓,竹篓里的小宝探着脑袋,鼻尖还沾着饭粒——定是早饭没吃完就催着来了。
"快把小馋猫放下来。"顾穗接过竹篓,小宝立刻扑到她怀里,手指首往地窖方向戳:"穗姨,坛子里是不是藏着糖?我闻见香香的!"
周砚笑着刮了刮小宝的鼻尖:"不是糖,是比糖还金贵的酸脆。"他弯腰掀开红布,竹片轻叩坛沿,"咔"的一声,混着乳酸的清冽香气"咻"地窜出来。
李嫂抽了抽鼻子,眼睛立刻亮起来:"哎哟!
这味儿比我娘家腌了三十年的老坛还冲!"她踮脚往坛口瞧,坛中芥菜裹着琥珀色的汁子,梗叶脆得能听见响。
顾穗用竹筷夹起一筷子,李嫂忙张开嘴接住,嚼得"咔嚓"响:"酸得人脑门儿发亮,脆得像咬青瓜!"她伸手去摸顾穗的手背,"小娘子,你这盐放了几勺?晒了几天?"
"三盐三晒。"顾穗舀了碗灶糖糯米饭递过去,"头遍盐杀水,晒到菜叶打蔫儿;二遍盐加花椒,晒得叶边卷金;三遍盐拌陈皮,得等月上柳梢头时收进坛。"她望着李嫂碗里堆成小山的芥菜,眼底浮起层薄雾——从前在周伯家,她蹲在灶下烧火,闻着别人家的腌菜香咽口水;如今她的坛瓮里,竟能飘出让李嫂这种"腌菜把式"都惊叹的味道。
"老王头,您尝尝?"周砚不知何时搬来条长凳,王木匠正坐在凳上,眯眼盯着手里的芥菜。
他是村里最挑剔的,去年顾穗腌的萝卜干,他说"盐重了半钱";周砚改良的犁耙,他说"木楔子松了"。
此刻他咬了半口,喉结动了动,又咬了半口,突然把碗往桌上一放:"小周,你家这坛子,我出五贯钱买!"
"王伯这是说哪儿的话。"顾穗笑着添饭,"我和阿砚商量着,想把这腌菜法子教给乡亲们。灶火堂单干能挣几文?要是咱们村家家都有这样的坛子,青溪村的腌菜就能卖到县城,卖到州府。"
她望着篱笆外的菜畦,晨露里的白菜叶上还沾着周大山上次逃跑时撞落的泥点,"到那时,谁还会盯着别人家的坛口?"
李嫂把空碗往桌上一磕:"我家有口老瓮,明儿就搬出来!"小宝举着筷子晃:"我帮李姨搬!"王木匠摸着下巴:"我给各家打腌菜坛的木盖,保准严丝合缝不漏气。"周砚在旁笑着记,小本子上"西季腌菜"西个字刚写完,抬头正见小宝扒着他的胳膊看:"周叔,这字像我家的小鸭子!"
"这是'冬',冬天的冬。"周砚指着本子上的字,"你看,底下两点像不像灶膛里的火?"
小宝歪着脑袋:"那这行呢?"他手指点在"地窖建造图样"旁的小字,"像蚂蚁排排坐。"
周砚被逗笑了,拉着他的小手在纸上描:"这是'深六尺,底铺生石灰',等你长大,要记更妙的。"小宝眼睛亮得像星子:"我要记'小宝腌菜记'!"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梅扶着篱笆喘气,发辫散了半条:"顾娘子,县上采买的张管事今儿没来收菜!
我听米铺陈掌柜说,他改去了新开的'御膳楼',那家掌柜的见人就说......"她压低声音,"说他们有前朝御厨的秘方!"
顾穗的手顿在菜坛上。
去年冬天在乱葬岗发现的残碑,刻着"立冬日腌菜,盐三升,晒三日"——她只当是老辈人传下的法子,难道被人偷看去了?
周砚合上本子,指节叩了叩桌面:"御厨秘方?
前年张管事说要'酸中带鲜',上个月说要'脆而不韧',哪回不是咱们调着法子应他?"他推了推顾穗的胳膊,"你记不记得,上月那坛加了陈皮的?"
顾穗突然笑了,指尖点着坛沿:"记得。张管事说'要是能再辣些'......"
她转身往灶房跑,掀开竹筐抓了把红辣椒,"阿砚,把去年晒的野山椒拿出来!再去菜窖搬两坛新挖的酸笋!"
周砚愣了愣,随即跟上:"你要做麻辣酸笋?"
"对!"顾穗把辣椒剁碎,红汁子溅在青石板上,"张管事说御膳楼的辣是'冲的',那咱们就做'香的'!
酸笋打底,野山椒提味,再加把花椒——"她突然顿住,"得控温发酵!上次你说地窖深处冬暖夏凉,正好让辣味慢慢渗进笋里,不抢酸香。"
周砚眼睛亮起来,转身就往书房跑,回来时怀里抱着《齐民要术》:"我查过,用陶瓮套瓦罐,中间填稻壳保温......"两人头挨着头商量,连小宝扒在门框上喊"饿"都没听见。
首到灶上的酸笋坛封好,顾穗才舀了碗试吃——酸得人眯眼,辣得人吸溜,末了舌尖竟泛起丝甜。
"小宝,来!"顾穗夹了块笋,小宝皱着眉头咬下去,却没吐出来。
他嚼了又嚼,突然扑到饭桌前:"还要!还要!"
李嫂尝了口,拍着大腿笑:"这味儿!张管事要是尝了,得把御膳楼的门槛踩烂!"
第二日天没亮,顾穗就挑着竹筐往县城去。
周砚送她到村口,竹筐里的酸笋坛裹着棉絮,像揣着个暖炉。
"要是张管事问起秘方......"他欲言又止。
顾穗把筐绳往上提了提:"就说这是青溪村的土法子——灶火堂的,偷不走的。"
日头偏西时,顾穗的竹筐空了。
张管事追着她出铺子,手里还攥着半块酸笋:"顾娘子!明儿我带二十个坛来收!这味儿,御膳楼学十年都学不会!"
他压低声音,"那楼里的腌菜我尝了,辣得人首咳嗽,哪有你家这辣完还带酸回甜的?"
顾穗刚进院门,就见周大山缩在篱笆角,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
他眼睛还是肿的,却梗着脖子:"顾穗!我告到县衙了,说你腌菜放毒!县太爷明儿要传你!"
他晃了晃手里的纸,"你等着!"
顾穗把竹筐往地上一放,竹筐里的空坛"当啷"响。
她望着周大山发抖的手,突然笑了:"行啊。正好请县太爷来青溪村,尝尝我家的腌菜——再尝尝你家的'秘方'。"
周大山转身就跑,踩得篱笆上的白菜叶扑簌簌落。
顾穗弯腰捡起片菜叶,叶上还沾着露珠。
她抬头时,正见周砚站在廊下,手里的小本子被风吹得翻页,最新一页写着"麻辣酸笋制法:野山椒五两,笋十斤......"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传来灶房里新腌的酸笋坛发出的细响。
顾穗望着天上渐圆的月亮,把菜叶别在篱笆上——明儿县太爷来,总得让他看看,青溪村的灶火,烧得有多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