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里的工作

莉莉丝·深渊之裔·诺亚踏上了精灵商船“银叶号”的甲板,新的“工作”开始了。

白天属于海风、盐沫和粗粝的甲板。莉莉丝穿着她那身己经洗得发白、磨损得更加厉害的靛蓝色旅装,纤细的手臂握着对她来说略显沉重的硬毛刷和木桶。她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命令,用力擦洗着每一寸柚木甲板。海水混合着汗水(虽然她几乎不出汗,但动作让她看起来像是在用力)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头上。阳光刺眼,她宽大的编笠投下阴影,遮住了她大部分表情,只能看到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偶尔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小煤球像一块真正的、会呼吸的阴影,紧紧贴伏在她后颈与衣领的交界处,只有两点针尖似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走过的、那些身形颀长、举止优雅却带着疏离感的精灵船员。任何稍大的声响或目光的停留,都会让它猛地一缩,几乎完全融入莉莉丝披散下来的几缕深色发丝中。

莉莉丝没有任何波澜,紫水晶色的眼眸专注于面前一块顽固的污渍,用力刷洗着。对她而言,这不过是换取食物和航程的必要步骤,与狩猎、烧烤并无本质区别。至于那些目光,她感觉不到善意或恶意,只是……存在。

当暮色吞噬了最后一缕霞光,海面被深沉的墨蓝笼罩,“银叶号”内部的光线却骤然变得暧昧而迷离。下层船舱被改造成了名为“星光沙龙”的场所,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熏香、浓烈的酒精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粘稠的欲望气息。

莉莉丝被带到一个狭小的、用廉价纱幔勉强隔开的后台角落。一个面无表情的精灵侍者递给她一团轻飘飘的织物。展开,是几片裁剪得极为节省的、近乎透明的薄纱,用细得仿佛一扯就断的带子勉强连接。这和她记忆中城堡舞会里那些繁复华丽的曳地长裙截然不同。

“穿上。上去。扭动。不需要别的。”精灵侍者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在交代一件物品的摆放方式。

莉莉丝没有任何犹豫或羞赧。衣物对她而言只是遮蔽或装饰的实用品,款式毫无意义。她迅速换上了那身几乎不能蔽体的“舞衣”,冰凉的薄纱贴在皮肤上,让她微微蹙了下眉——不是因为暴露,而是这料子远不如百夫长送的麻布舒适耐磨。小煤球在她换衣服时就惊恐地把自己整个塞进了换下来的旧衣服堆里,只敢从布料的缝隙里透出两点惊恐的微光。

她被推上了属于她的那个小小圆形舞台。灯光刻意调得昏暗,带着一种浑浊的粉紫色。乐声是慵懒而带着挑逗意味的异域调子。莉莉丝站在光晕中心,有些茫然。她回忆着城堡舞会里见过的旋转与滑步,但精灵的要求是“扭来扭去”。

于是,她开始尝试。动作生硬而机械,像一个关节尚未上油的精致人偶。她纤细的西肢摆动,腰肢带着一种孩童般笨拙的韵律轻轻摇晃。紫水晶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魅惑或取悦,只有一片近乎空洞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新奇的、需要学习的任务——比如生火。

效果可想而知。

她的舞台前空空荡荡。稀稀拉拉坐着的几个客人,目光也大多游离,偶尔瞥过来一眼,也只是带着一种无聊的审视,随即又转向别处。空气里只有慵懒的音乐和她脚下木地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与这里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步之遥、被更华丽纱幔围起的另一个舞台。

那里人满为患。粗野的哄笑、尖锐的口哨、下流的叫喊几乎盖过了音乐。昏黄暧昧的灯光下,一个成熟丰腴的身影正随着激烈得多的鼓点,妖娆地舞动着,每一个充满暗示性的动作都能点燃台下的疯狂。粘稠的视线、弥漫的汗味和酒精气息,仿佛在那里凝结成了实质。

莉莉丝的舞台前,只有几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大叔,早己在座位上鼾声如雷,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对近在咫尺的“表演”毫无反应。

然而,在莉莉丝那缺乏参照物的认知里,眼前的景象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解读。她看到那些沉睡的大叔就在她的“领域”之内(尽管是被遗忘的角落),看到他们似乎沉浸其中(实则是酒精的功劳)。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成就感”悄然滋生。看,他们也“沉迷”于我的舞姿,只是表达方式不同(昏睡)罢了。这微小的误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涟漪,成为了日后她坚信自己拥有“傲人身材”与“致命魅力”的、最初的、也是最荒谬的基石。

表演结束的铃声响起,莉莉丝停下动作,像关掉了某个开关。她默默地走下自己的冷清舞台。就在她准备回到那个阴暗角落时,旁边那个刚刚被狂热包围的舞台也结束了表演。那位被众人追捧的舞姬,带着一身浓烈的脂粉和汗水混合的气息,轻盈地走了过来。

她的目光落在莉莉丝身上——那过于稚嫩的脸庞,那单薄得可怜的身板,那身廉价得近乎侮辱的薄纱,还有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得过于清澈、缺乏“风情”的紫水晶眼眸。舞姬的眼神里没有竞争者的敌意,只有一种混合着疲惫、了然和……深深的怜悯。

“小丫头。”舞姬的声音温柔而轻缓,带着一点风尘女子特有的柔腻,却不媚俗,反而有种像姐姐一样的亲切。她侧过身,随手拿起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在指间抖了抖,才递给莉莉丝。

“擦擦汗吧。”她轻声说道,眼神不带试探,也没有提防,“这鬼地方夜里风大,我们穿得这么单薄……海风一吹,容易着凉呢。”

她的动作很自然,就像在照顾一个迷路的孩子,没有丝毫防备,也完全没有把眼前这个“同行”当作威胁或对手。

在舞姬看来,这不过是个不知为何沦落至此、可怜又懵懂的普通人类小女孩罢了。她那点笨拙的“表演”,更像是无家可归的挣扎,而非真正的“工作”。

莉莉丝接过布巾,有些茫然地看着舞姬。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怜悯,是她从未读懂过的情绪。她只是觉得这个“同类”(在她模糊的认知里)似乎……不太一样。没有精灵的疏离,也没有台下那些醉汉的狂热或无视。

“谢……”她生涩地尝试发出一个音节。

舞姬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转身走向属于她的、更热闹也更污浊的后台区域,留下一个被复杂香气包裹的背影。

莉莉丝低头看了看手中粗糙的布巾,又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几片轻飘飘的薄纱。小煤球这才敢从旧衣服堆里钻出来,心有余悸地飞到她肩膀上,露出一对小眼睛。

莉莉丝没有回答。她默默擦掉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将布巾叠好放在一边。食物的香气从船舱深处飘来,盖过了熏香和汗味。她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一声轻微的鸣叫。金红色的眼眸瞬间亮了一瞬,所有关于舞台、观众、怜悯的思绪都被抛到脑后。

该吃晚饭了。这才是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