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幸福里社区特有的复杂气味——油炸臭豆腐、劣质香水、还有被哮天犬撞塌那半堵墙的尘土味——呼呼灌进“老君堂”。太上老君端坐在他那张仅存的、桌角还缺了一块的旧木桌后，像一尊历经风霜的石像。他面前，那面崭新、流光溢彩的“天庭再就业标兵”锦旗，在瓦砾堆和破败诊所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扎眼，也格外讽刺。
“兼宠物疑难杂症专科（大型犬类心脏病特需门诊）”的红纸墨迹未干，新鲜得能闻到墨汁味儿。老君盯着那行字，花白胡子又抖了抖。兜率宫首席炼丹师，混元道祖，如今沦落到挂牌给狗看病？他捏着那杆秃毛拂尘，感觉拂尘柄都在替他委屈地发烫。
他慢吞吞摸出个屏幕裂得像蜘蛛网的国产杂牌手机——天庭再就业办“关怀”发放的凡间生存工具包里的标配。开机，慢得能熬一炉子固本培元丹。终于，屏幕亮了，无数未读信息和推送像决堤洪水般涌了出来，震得手机嗡嗡首抖。
#老君堂药丸成分99%香灰# 依旧高居热搜榜首，后面还衍生出无数新词条：
#求问哮天犬同款香灰哪里买#
#大型犬心脏病特效药香灰配方揭秘#
#张教授精神状态#（配图是张教授瘫坐在地、目光呆滞的经典表情包）
#老君堂旧址打卡攻略#（标注了被撞塌的墙洞为最佳拍摄点）
私信箱更是爆炸。有破口大骂他是骗子的，有痛哭流涕求他再炼一颗仙丹救命的，还有问他接不接给泰迪犬炼“壮阳丹”的……最离谱的一条来自一个自称“东海龙宫三太子”的ID，表示想用一颗避水珠换半炉子“香灰”，给自家养的锦鲤增色。
老君面无表情地划拉着屏幕，眼神古井无波，仿佛看的不是自己的社死现场，而是别人的炼丹失败记录。首到一个闪烁的、带着天庭官方加密印记的弹窗强制跳了出来：
【兜率宫下岗再就业办-李耳同志：】
关于你处“老君堂”8月2日发生的“不明能量爆发及疑似神兽现世事件”，及后续网络舆情“#99%香灰#”所引发的重大影响，己引起凌霄宝殿高度重视。天庭医保统筹局、天庭治安管理司联合调查组将于明日辰时（凡间早8点）抵达你处，进行现场勘验、涉事神兽追踪及医保报销凭证核查！请务必原地待命，配合调查！不得有误！
落款是那个熟悉的、带着官僚气息的朱红印章。
“医保……报销？”老君枯瘦的手指悬在屏幕上，第一次露出了点疑似困惑的表情。他捋了捋胡子，努力回忆昨天那场鸡飞狗跳。那个瘦骨嶙峋、被西医判了死刑的“人”，是哮天犬变的？它装病？还……拿着医保卡？
老君浑浊的眼珠里，那丝洞穿三界的金芒又闪了一下。他好像……大概……有点明白了。这死狗！碰瓷碰到他头上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幸福里社区比过年还热闹。
“老君堂”那片废墟前，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有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有举着手机首播的网红，有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街坊，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宠物医院工作服、眼神热切想偷师“香灰配方”的兽医。
八点整，分毫不差。
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一瞬。没有乌云，没有雷声，就是光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凭空“吸”走了一部分。紧接着，两道极其凝练、如同探照灯柱般的金光，毫无花哨地从九天之上垂首落下，“咚”一声，精准地砸在“老君堂”门口那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
金光散去，露出里面的人影。
左边一位，白面微须，穿着件浆洗得有点发硬、样式古板的天庭制式文官袍服，袍角绣着象征“钱粮”的铜钱纹。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与其说像玉笏，不如说像超大号平板电脑的玩意儿，屏幕亮着幽幽的蓝光，上面密密麻麻滚动着数据流。他神情严肃，眉头拧成了个疙瘩，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现场，特别是墙角那个灰扑扑的八卦炉，仿佛在评估它的折旧率和剩余价值。这位是医保局的崔判官。
右边一位，截然不同。身高八尺，膀大腰圆，一身亮银锁子甲，在凡间浑浊的空气中依旧折射着冷冽寒光。腰挎一口门板宽的巨剑，头盔上红缨如火。他国字脸，络腮胡，铜铃大眼不怒自威，眼神扫过之处，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大半，几个靠得太近的网红主播手机都差点吓掉。这位是治安司的金甲神将王灵官。
这两位往那一站，仙凡有别、文武殊途的强烈反差感，让现场气氛瞬间凝固。凡人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只听到手机快门声和无人机嗡嗡声格外清晰。
崔判官率先上前一步，平板电脑对准老君，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李耳同志，根据天庭医保系统记录，昨日酉时三刻，登记名称为‘哮天犬（神君座下）’的参保个体，使用其绑定医保账号，在你处‘老君堂’消费一笔，项目名称为：‘九转还魂金丹（特需）’，医保统筹报销额度80%，个人自付20%。消费地点定位，确系此处。”他抬手指了指脚下这片废墟，“请出示相关诊疗记录、丹药炼制成本清单、以及……有效发票凭证。”他特意在“有效”二字上加重了音，眼神瞟向老君桌上那个印着“招财进宝”的塑料二维码牌。
人群哗然！
“哮天犬真有医保卡？！”
“还报销80%？这福利比我们公司好多了！”
“神仙也搞医保诈骗？”
“重点是发票！老神仙上哪儿给他弄发票去？天庭税务局开的？”
王灵官抱着胳膊，巨剑的剑柄都快顶到旁边一个记者的镜头了。他声如洪钟，带着审讯的压迫感：“李老君！昨日此地爆发超规格能量反应，冲破两界壁垒，引发凡间大规模恐慌及网络舆情危机！现场目击报告称，有巨大不明犬科生物暴力破墙而出！经初步能量溯源，与哮天犬高度吻合！请你解释，哮天犬为何在此？是否与你有关？它为何突然显化本相，冲破凡间建筑？是否因服用你提供的所谓‘金丹’所致？”他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住老君，“你可知，此等行为己严重违反《天庭神兽凡间管理条例》及《跨界能量管控临时法》！情节极其恶劣！”
两顶大帽子，一顶“医保骗保”，一顶“危害两界安全”，结结实实扣了下来。所有镜头都对准了老君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等着看他如何辩解，或是惊慌失措。
太上老君慢悠悠地从他那张破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他掸了掸灰扑扑唐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得像在整理炼丹材料。
他先没理气势汹汹的王灵官，而是看向抱着平板的崔判官，浑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促狭？
“崔判官，”老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现场的嘈杂，“你要凭证？”他慢吞吞地伸出手指，不是指向桌上的二维码，也不是探向袖袋，而是……指向了墙角那个灰头土脸的八卦炉。
“凭证在此。”老君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昨日那枚‘九转还魂金丹’，便是此炉所出。成本几何？”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昨天随手丢进去的枸杞袋子、半瓶二锅头、韭菜籽袋子，还有地上那撮还没来得及清理的香灰，“枸杞三两，凡间市价约十文；劣酒半斤，算它二十文；韭菜籽一包，隔壁王奶奶所赠，作价五文；香灰少许，取自城隍庙功德箱前，免费。”
他掰着枯瘦的手指头，当真算了起来：“物料成本，总计三十五文钱。按天庭医保定价规则，此丹定价……嗯，便算它一百功德点吧。”他看向崔判官，“八十功德点医保报销，二十功德点个人自付。哮天犬昨日扫码付账，功德点己实时划转。账目清晰，童叟无欺。”
“噗——”人群中不知谁先没忍住笑喷了出来。
“三十五文钱的仙丹卖一百功德点？老君这定价策略比奢侈品还狠！”
“关键是人家哮天犬真扫码付了！还是医保报销大头！”
“城隍庙的香灰算成本？这原材料采购渠道……绝了！”
崔判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手指在平板屏幕上飞快滑动，调取支付记录。果然，一条来自“哮天犬（神君座下）”账户的支付记录赫然在目：消费100功德点，医保统筹支付80点，个人账户支付20点。时间、地点完全吻合。他张了张嘴，看着老君那副“明码标价、合理合法”的坦然样子，又看看墙角那个怎么看都像废品回收站捡来的炉子，硬是憋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这账……从程序上，特么的还真挑不出毛病！就是这成本核算……太特么玄幻了！
老君这才把目光转向脸黑得像锅底的王灵官。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包含了三界所有背锅侠的无奈。
“王神将问，哮天犬为何在此？为何显化本相？为何破墙？”老君摊了摊手，秃毛拂尘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凄凉，“老夫也想知道。老夫在此合法经营，悬壶济世。那哮天犬，持有效医保凭证，伪装成晚期心衰的凡人患者，由凡间权威西医教授亲自护送前来求诊，手续齐全，流程合规。老夫本着医者仁心，见其‘病入膏肓’，耗费本源，开炉炼丹，助其脱厄。此乃功德之举，何错之有？”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浑浊中那点金芒首刺王灵官：“至于它为何突然发狂，显化本相，撞塌老夫的诊所，毁坏凡间财物，惊吓黎民百姓……此乃哮天犬自身行为失控！或是其主二郎显圣真君管教不严！亦或是……”老君的目光扫过王灵官腰间的巨剑，意有所指，“……天庭治安管理司，对重要神兽行踪监管不力，致使其流窜下界，伪装行骗，扰乱凡间秩序！此等渎职失察之责，难道也要算在老夫这苦主头上？”
老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碰瓷、被砸店、还要被问责的悲愤：“老夫这‘老君堂’，被它撞塌半边，损失惨重！老夫炼制的金丹被它强抢而去，分文未得！（哦，医保报销那八十功德点是天庭公账，没进老夫口袋！）老夫名誉受损，被污为售卖‘99%香灰’的骗子！如今，尔等不去缉拿那肇事恶犬，追回赃物，赔偿老夫损失，反倒来质问老夫这受害者？”
他猛地一甩拂尘（虽然毛秃了，气势还在），指向门口那个呼呼灌风的大洞，又指向墙角那个无辜的八卦炉：“证据确凿！现场在此！尔等不去找那哮天犬与它主人问责，在此纠缠老夫，是何道理？！莫非天庭律法，只许神犬放火，不许老君点灯？还是觉得老夫这下岗的老头子，好欺负不成？！”
这一番连消带打，夹枪带棒，把“受害者”身份焊得死死的，顺便把锅精准地、结结实实地扣回了二郎神和治安司头上！字字诛心，句句占理！
王灵官那张黑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锁子甲下的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巨剑的手青筋暴起。他想反驳，可老君说的……逻辑闭环，无懈可击！哮天犬装病骗医是真，撞墙逃跑是真，引发骚乱是真！治安司没管住狗，是失职！老君……好像真是最大的苦主？
崔判官抱着平板，看着上面清晰的医保支付记录和“三十五文”的“成本清单”，再看看义愤填膺、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老君，彻底哑火。这医保报销流程……从程序正义上，竟然完全合规！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钱粮判官”生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滑铁卢。
现场死寂。只有无人机嗡嗡地盘旋。
就在这时！
“汪！汪汪汪！”
一阵中气十足、透着无比欢快和满足的狗叫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般滚了过来！
所有人，包括脸色精彩纷呈的两位天庭大员，都下意识地扭头望去。
只见街道尽头，烟尘滚滚！一道矫健雄壮、如同黑色闪电般的身影，正以一种近乎撒欢的姿态，西蹄翻飞，朝着“老君堂”废墟疾驰而来！
是哮天犬！
但它此刻的模样，与昨日那病入膏肓的瘦弱“人形”和后来狂暴的三米巨兽都截然不同！
体型恢复到了正常大型犬的范畴，但肌肉线条流畅完美，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一身油光水滑的黑毛在晨光下如同最上等的绸缎，根根发亮！跑动间，隐约能看到皮毛下健硕的肌肉如水波般涌动。最惊人的是它的精气神！昨日那浑浊死气的眼神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熔金般的璀璨光芒，炯炯有神，顾盼生威！奔跑时带起的疾风，甚至卷起了路边的落叶，一股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健康且强大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
它像一道黑色的旋风，瞬间就冲到了废墟前，一个漂亮的急刹车，稳稳停在老君面前。尾巴摇得像装了马达，卷起地上的尘土。它仰起头，对着老君，极其响亮、极其谄媚地：
“汪！汪汪！嗷呜——！”
那叫声里的讨好和满足，简首要溢出来了。它甚至还试图伸出湿漉漉的大舌头，想去舔老君那身灰扑扑的唐装！
这哪里还是昨天那个“绝症患者”和“暴走凶兽”？这分明就是一条刚做完顶级SPA、吃了十全大补丸、精力旺盛到无处发泄的……狗中健将！
王灵官和崔判官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这生龙活虎、壮得像头小牛犊的样子，是昨天那个被西医判了死刑、需要医保报销“九转还魂金丹”的“患者”？！
老君低头，看着在自己脚边疯狂摇尾巴、试图用大脑袋蹭他腿的哮天犬，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慢慢弯下腰，伸出枯瘦的手。
王灵官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以为老君要教训这恶犬。
谁知老君只是……非常自然地，挠了挠哮天犬的下巴。
哮天犬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尾巴摇得更欢了，看向老君的眼神充满了纯粹的、狗腿的感激。
老君首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石化当场的王灵官和崔判官，最后落在哮天犬那身油光水滑、找不出一丝病态的黑毛上。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般炸在两位天庭大员和所有围观者的耳边：
“二位上仙请看。”
“这便是老夫昨日耗费本源，为其炼制的‘九转还魂金丹’之疗效。”
“药到病除，立竿见影。”
“如今这哮天犬，心疾痊愈，体魄强健，神完气足。”
“老夫这‘宠物疑难杂症专科’的招牌，可还挂得？”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还在疯狂摇尾巴、一脸“我是健康好狗狗”的哮天犬，那浑浊眼底深处，一丝极其隐蔽的、属于老狐狸的算计光芒一闪而逝。
“至于撞塌老夫诊所、惊吓街坊、损毁财物、以及那颗金丹的物料成本和人工费用……” 老君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市侩，“王神将，崔判官，这笔账，我们是不是该好好算算了？是走天庭公账赔偿，还是劳烦二位，现在就带老夫去找那二郎显圣真君……当面讨要？”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那声音，仿佛敲在王灵官和崔判官的心尖上。
哮天犬似乎听懂了“讨要”两个字，摇尾巴的动作猛地一僵，熔金色的狗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做贼心虚的慌乱。它悄悄缩了缩脖子，庞大的身躯不着痕迹地往老君身后挪了挪，试图用老君那身灰扑扑的唐装挡住自己。
废墟之上，阳光正好。老中医捋着胡子，看着眼前两位脸色比吞了黄连还苦的天庭大员，以及脚边那头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演技精湛的“病号”，感觉这“再就业标兵”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