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范闲的谢意

皇家猎苑临时搭建的医帐内,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血腥气,还有汗水和皮革混杂的气息。光线从掀开的厚重帘子缝隙里漏进来几缕,在浮动的尘埃中投下昏黄的光柱。呻吟声、军医的低声嘱咐、药钵捣杵的闷响交织成一片压抑的背景音。

李承平趴在一张简易的行军榻上,上身赤裸。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军医正皱着眉,小心翼翼地用浸了烈酒的棉布擦拭着他左臂和后背几处狰狞的伤口。碎石和荆棘划开的皮肉翻卷着,每一次擦拭都带来钻心的锐痛,混合着烈酒强烈的刺激,让李承平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痛哼溢出喉咙,额头上瞬间布满了黄豆大的冷汗。

“嘶…殿下忍忍,这伤口不清理干净,怕是要溃烂…”老军医动作不停,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万幸都是皮肉伤,筋骨无损。”

李承平只是喘息着点头,脸色白得像新糊的窗纸,眼神涣散地盯着帐篷角落的阴影,一副被剧痛和惊吓彻底掏空了力气的模样。

就在这时,帐帘被轻轻掀开,光线涌入,勾勒出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来人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文士常服,在这甲胄林立的猎苑中,显出格格不入的从容。正是范闲。

他的目光在略显拥挤混乱的帐内扫过,最后落在李承平身上,脸上浮现出一抹关切的神情。

“范大人?”老军医看到范闲,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些意外这位新近炙手可热的提司大人会出现在这里。

“有劳医官了。”范闲微微颔首,声音温和,目光却并未离开李承平惨白的脸和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听闻三殿下为救猎户稚女,勇斗黑豹,不慎负伤,范某特来探望。不知殿下伤势如何?”

“啊,回范大人,”老军医连忙答道,“殿下身上几处都是被碎石荆棘划割的伤口,看着吓人,好在未伤筋骨,己清理妥当,敷了金疮药,仔细将养些时日,当无大碍。”

“那就好。”范闲像是松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瓶身温润,样式简洁,却透着一股不凡。“此乃家师费介所配的金疮药,于外伤颇有奇效,生肌止血胜过寻常药物,聊表心意,请殿下笑纳。”

他走上前,将药瓶轻轻放在李承平榻边的小几上,动作自然随意。就在药瓶放下的瞬间,范闲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却并未收回,而是极其自然地顺势下探,把住了李承平因疼痛而微颤的手臂。他的食指、中指无声无息地搭在了李承平的右腕内侧——寸关尺脉门之上!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皮肤,一股极其细微、凝练如针尖气息,瞬间从范闲指尖透出,悄无声息地沿着李承平的腕脉钻入!

这绝非寻常的搭脉问诊!这是试探!是范闲用自身精纯的霸道真气,在强行探查李承平体内经脉的虚实!

李承平瞳孔骤然收缩!体内沉寂的《先天混元诀》几乎在感应到那股外来“入侵者”的刹那,便自发地高速运转起来!无需他刻意引导,丹田深处那团温润醇厚、却又蕴含无限生机的混元真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瞬间泛起层层涟漪,以一种玄奥莫测的方式,沿着全身经络自然流淌、弥散。

范闲那道凝练如针的霸道真气,甫一钻入李承平的经脉,便如同撞入了一片深不见底、却又充满粘稠阻滞的混沌泥潭!那股力量并非刚猛霸道地反击,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包容与消融特性。它无处不在,却又缥缈难寻。

范闲的真气如同最锋利的探针,刺入其中,试图探寻内息的强弱、路径的异常。然而,它所触及的,只有一片温吞、柔和、却又浩瀚深邃的混沌。这股混沌之力如同无形的磨盘,以极其缓慢却不可抗拒的速度,无声无息地将那缕霸道真气包裹、分解、消融!它未能深入寸许,便如同冰雪投入沸水,迅速消散无形,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连旁边专注清理伤口的老军医都毫无察觉。

范闲搭在李承平腕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那绝非一个不通武道的普通人应有的脉象!也绝非他预想中可能存在的任何武道内息!那感觉…空茫、混沌、深不见底,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非人”特质!

李承平的身体在范闲手指搭上的瞬间,就配合地剧烈颤抖起来,带着一种纯粹的、被陌生人触碰引发的惊惧和不适。他猛地将手腕从范闲指下抽回,动作仓惶而无力,仿佛受惊的兔子,眼神里展现出一丝被冒犯的茫然无措。

“范…范大人?”李承平的声音虚弱,带着一丝窘迫和不解,“你…你这是…”

范闲脸上的表情,在手指被挣脱、探查落空的刹那,有过极其短暂的凝固。但只是一瞬,那抹温和关切的笑容便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仿佛刚才的事从未发生。

“殿下恕罪,是在下唐突了。”范闲微微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目光却依旧如同无形的探照灯,落在李承平的脸上,试图从那苍白和疑惑中捕捉到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方才见殿下痛楚难当,一时情急,想探探脉息是否平稳,看看是否有内腑震荡之忧。家师费介精于医道,范某也略通皮毛,倒是忘了殿下尊贵,此举实为不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承平手臂上敷着厚厚褐色药膏的伤口,接着道:“不过,殿下这伤,看着确实吓人,血流了不少。”范闲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承平耳中,“但依在下刚才仓促一探,殿下筋骨强健,气血根基…倒是意外地稳固扎实,远超常人。只要伤口不溃烂,想必很快便能恢复如初。”

筋骨强健?气血根基稳固扎实?

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暗藏机锋!一个在深宫中被视为怯懦废物、从未习武、身体“孱弱”的皇子,凭什么在范闲口中得到“筋骨强健”、“气血稳固”的评价?这分明是范闲在方才那短暂却凶险的探查中,捕捉到了《先天混元诀》淬炼体魄带来的那丝远超普通人的“异常”!

李承平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茫然苦笑,声音虚弱:“范大人您这话就说错了,我从小体弱,宫里谁不知道?今日能捡回一条命,全靠那几位军士拼死相救…”他喘息着,眼神涣散地看向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臂,仿佛那伤口的剧痛己经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他刻意将话语引开,避开了范闲那带着探究的结论,将一切归咎于侥幸和旁人的救助。

范闲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在李承平因剧痛而扭曲的眉眼、因失血而苍白的嘴唇、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缓缓移动。那张脸上,每一丝痛苦的表情都真实无比,每一滴冷汗都货真价实,眼神里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惊悸更是毫无破绽。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方才那瞬间奇异的感觉,只是自己霸道真气与此人毫无修为的普通体质产生的某种未知反应?亦或是…此人身上有什么奇特的护身宝物,隔绝了探查?

“是在下失言了。”范闲脸上的笑容似乎真切了几分,那抹探究的锐利悄然隐去,只余下纯粹的“感激”,“殿下今日舍身救人,义举令人钦佩。那猎户父女方才在外面千恩万谢,若非殿下挺身而出,那女娃娃怕是…凶多吉少。”他微微欠身,“范某此来,一是送药,二也是代那对父女,也代这猎苑中所有感念殿下善举之人,向殿下道一声谢。”

他指了指榻边小几上那个白瓷药瓶:“这药还请殿下收下,按时外敷,于伤口愈合大有裨益。”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李承平的脸,语气带着一丝若有深意的感慨,“不过,殿下今日…这运气,着实是有些令人惊叹了!”

李承平心中雪亮,范闲这最后一句,才是他此行的核心。送药是幌子,探查是手段,这看似随口的“感慨”,才是真正的试探。他是在用言语,再次叩击李承平的心防,观察最细微的反应。

“运气…”李承平喃喃重复了一句,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苦笑,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摇晃的阴影,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啊…运气…我也觉得…是祖宗保佑…不然…哪能活到现在…”他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身体因疼痛和疲惫而微微蜷缩,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连思考都显得无比艰难。

范闲看着他那副心力交瘁、只余痛苦和茫然的模样,沉默了片刻。帐内只有老军医收拾器械的轻微碰撞声和李承平压抑的、因疼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殿下好生休养,范某告辞。”范闲终于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有礼。他不再多言,对着李承平微微颔首,又对一旁的老军医点了点头,转身,步履从容地掀开帐帘走了出去。昏黄的光线随着帘子的落下被切断,医帐内重新陷入一种带着药味和血腥的昏暗。

首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消失在帐外的喧嚣里,李承平紧绷如弓弦的神经才放松下来!左臂和后背的伤口在高度紧张后的松懈下,传来更加尖锐的刺痛。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小几上那个静静放置的白瓷药瓶上。瓶身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费介配的药?好东西。但更是一个标记。一个来自鉴查院提司,带着审视和疑虑的标记。

范闲那缕霸道真气刺入的瞬间,《先天混元诀》的自发运转化解了危机,却也暴露了这具身体淬炼后的异常“根基”。若非自己反应够快,用最真实的剧痛和长期伪装的本能掩盖了那一瞬间的破绽,若非范闲更相信眼前这鲜血淋漓的“证据”和完美的“怯懦废物”表象……

这位“同乡”…远比预想的还要敏锐。

他望着那药瓶,嘴角缓缓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这瓶药,是谢礼,也是一次无声的宣告——我,范闲,注意到你了。

李承平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