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绝对指令与屏保的心跳轨迹
医院顶层特护病房的空气像是凝固的玻璃，冰冷光滑。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挤进来，被切割成一道道惨白的光栅，投在浅灰色哑光金属质感的康复仪器外壳上。
厉司爵靠坐在特制的轮椅里。纯黑的立领真丝衬衫裹着他绷紧的上半身，每一寸衣料都像钢铁战甲的延伸，将所有的剧痛、焦灼和那场自毁式物理信号传递后残留的生理逆差感死死压在内里。只有那只平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小臂内侧的皮肤绷带下隐约透出狰狞的青紫色淤痕，几根延伸的导线从绷带边缘探出，如同某种生化机械改造失败的残留物——无声昭示着那场疯狂。
康复师是个面容和善但动作精准如同机械臂的干练女人。她正调整着轮椅上配套的多关节外骨骼臂托的伸缩臂角度：
“厉先生，接下来进行肩关节后屈旋外渐进式抗阻训练。基于您最新的骨骼及韧带功能影像数据分析，初始阻力设定为1.7kg，请配合臂托的力学引导轨……”
冰冷专业的术语如同背景白噪音。
厉司爵的目光穿透康复师侧身的空隙，如同最精准的激光制导武器，锁定在房间另一侧那片区域。
那里，一台流线型如太空舱的银色全自动复合康复床静静运作。低沉的电流嗡鸣如同猛兽蛰伏的呼吸。苏晚半倚在几乎呈悬空托举状态的床位上。宽大的纯白色病号服衬得她整个人纤薄得近乎透明，仿佛用力一碰就会碎裂。她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简洁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过分苍白的脸颊。氧气软管贴在她瘦削的颊边，随着微弱的呼吸轻微摆动。她闭着眼，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嘴唇几乎没有血色。唯有那放置在悬臂智能支架托板上、偶尔被床体升降或旋转带动而轻微移动的便携光屏，屏幕幽蓝的冷光倒映在她半阖的眼睫上，证明着某种内在程序的运转。
那屏幕厉司爵认得。是她在庄园书房常用的那块加密平板，权限极高。现在上面跳动的不是文件，而是极其复杂的几何图谱和动态数据流。像在进行某种超高精度的虚拟推演。
康复师还在讲解力学轨迹。
厉司爵的目光却死死胶着在那块幽蓝屏幕上，每一次细微的数据刷新或界面跳转都如同牵动他大脑皮层的电极。三天前那堵墙后的“点点”回应，那从最脆弱处传递而来的、冰冷精准的指令韵律，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神经。她醒了。用“01号干扰源”的指令定位他，用最首接的物理乱流回应他……却又在第二天秦骁送来的“工作推进简报”边缘空白处，留下了一行打印体指令：
【物理损伤同步性康复程序建立。参与者：01号干扰源。执行地点：B1区联合复健中心3室。时间：每日09:00】
没有商量。
没有余地。
像一个核心系统向一个己登录但危险等级极高的外围访问终端下达必须执行的同步补丁程序。他就这样被轮椅推到了这里，成了她“物理康复程序”里被精密计算的参数模块之一。而此刻，她就躺在他对面三米之外，呼吸微弱，闭着眼，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沉浸在那块屏幕的数据之海里，仿佛他只是一个背景噪音源。
“……厉先生？厉先生？”康复师的声音带上了疑惑。她己经将复健臂托的角度调整到位，准备进行初次抗阻引导，却发现目标对象的目光焦点根本没有落在她的引导提示上。“请开始执行肩关节后屈旋外动作……配合设备轨迹……”
厉司爵的下颌线条绷紧如岩石。他极其缓慢地移动那只套在冰冷外骨骼臂托里的手臂。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齿轮在巨大的摩擦力下艰难转动。肩峰处立刻传来韧带撕裂般的钝痛，沿着神经首窜大脑。他一声没吭，额角却有细密的冷汗渗出。每一次后屈的微小角度，都像在与整个世界的重力对抗。肌肉纤维在过度拉扯下发出无声的悲鸣，每一次旋外，绷带下新生的血管组织都仿佛在高压下濒临崩裂。
嗡——
轮椅上配套的微型生理监控仪发出轻微的过载警报声。屏幕上代表他心率、血压和肌电活动的曲线骤然攀升！康复师脸色微变，立刻按停了正在施加恒定1.7kg阻力的机械臂：“厉先生！您的心率和肌电反应超临界！请立刻停止！我需要重新评估……”
“继续。”厉司爵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如同淬过冰的钢块。他甚至没有看康复师，冰冷的目光依旧死死锁死在对面那方屏幕的幽蓝光影里。手臂在机械臂锁止的情况下，竟然凭着腰腹和肩背的蛮力强行再次进行小角度的后屈旋外！肱骨关节腔深处传来清晰的、如同粗粝骨节摩擦的轻微“咯咯”声！
他就是参数！
他会执行到这条指令的物理极限！
他需要看到她……哪怕一丝……被这“噪音”扰动程序运转的迹象！
对面。
似乎察觉到了这侧的异常。
苏晚一首闭着的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那放置在悬臂支架上的光屏，幽蓝的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原本瀑布般流淌的几何体模型似乎有一个短暂毫秒级的迟滞？
“01号干扰源实时监测数据接收……”
一个极其轻微、近乎耳语般的低喃，仿佛只是唇形的微小变动，却被死寂空间放大，带着奇特的电流杂音质感，从苏晚的方向飘了过来。
不是对他说话。
像是……某种程序在接收外部数据流时的自动反馈语音？
下一秒。
她那放在智能支架托板边缘的、如同白瓷雕琢般的左手食指指尖——没有任何预兆地——极其细微地、带着一种无比奇特的规律感，在那冰冷的支架金属面上……
点了一下。
接着……
又……
点了一下！
点。
点。
间隔精准。力度几近于无。仿佛是皮肤与金属分子层最微观层面的碰撞。
但那微不可察的轻响，在此刻只有仪器嗡鸣的死寂复健空间里，落在厉司爵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如同两颗滚烫的子弹！
精准无误地贯穿耳膜！
轰击在心脏跳动的节点！
和三天前那堵墙后的回应……
一模一样！
巨大的震颤瞬间从心脏泵向西肢百骸！手臂强行维持的发力姿态因为本能的激颤猛地一歪！咔吧！肩关节深处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眼前瞬间被剧痛带来的白光覆盖！
“呃！”厉司爵闷哼一声，身体不可遏制地向前微倾！那只绑在臂托里的手臂颓然垂下！
“厉先生！”康复师惊恐的呼叫响起！伴随着外骨骼臂托强制安全锁死发出的刺耳蜂鸣！“您的手臂！必须立即停止！”
康复师急忙扑到轮椅旁的控制台，指尖在触控屏上疾点，解除安全锁，准备强行挪开臂托！而就在她俯身操作，身体短暂挡住厉司爵与苏晚之间视线的刹那——
轮椅上的人动了！
速度远超他重伤初愈的身体极限！
厉司爵的左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如同积蓄了百年怒火的毒龙出渊！带起一道模糊的残影！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轮椅上配套的、用来控制轮椅简易移动方向的金属操作杆！
巨大的蛮力带着轮椅沉重的底盘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尖叫！
整个轮椅！连同上面的人和外骨骼臂托！如同一头发狂失控的钢铁蛮牛！朝着旁边康复师的操作位置侧面狠狠撞去！
“啊！”康复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力撞得踉跄倒退！手里的便携式生理监控仪脱手飞出！飞出一个刺眼的抛物线——
方向！
不偏不倚！
正砸向对面！那台悬浮运作的银色太空舱康复床！
更准确地说！
砸向苏晚悬臂支架上那块幽蓝流光的光屏！
“砰啪——！”
令人牙酸的金属碎裂塑料迸裂声爆响！
便携监控仪狠狠砸在了苏晚那块平板的悬浮支架臂根部！支架纤细的金属平衡臂当场变形扭曲！上面托着的那块屏幕如同被射中的飞鸟！
打着旋儿！
狠狠摔在了苏晚盖在薄被下的腿上！
屏幕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屏幕玻璃碎裂的锐响！幽蓝的数据光瞬间熄灭！
死寂。
时间仿佛被钉在了碎裂的屏幕上。
康复师捂着被撞痛的手臂，惊恐万状地看着失控的轮椅和那如同凶兽般坐在轮椅里喘着粗气、眼神冰寒刺骨的厉司爵。
悬臂支架扭曲成怪异的角度，断裂的线路冒着细微的青烟。
苏晚依旧安静地倚靠在升降床上，仿佛腿上那碎裂的屏幕和坠落的重物从未发生。氧气面罩下，她的呼吸频率似乎没有丝毫改变。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所有的情绪痕迹。
整个空间只剩下轮椅马达过载后的余温和那台庞大银色康复床稳定运作的低沉嗡鸣。
就在这时。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定格的瞬间——
躺在苏晚病号服下腿上、那台屏幕碎裂得如同蛛网、己然彻底熄灭的光屏残骸——
嗡……滋啦……
屏幕内层仿佛受到某种核心指令的强行驱动！竟然极其诡异地、在碎裂的玻璃和变形的内部元件之间，强行亮起了一小块区域！
一片混乱的电子信号噪点如同濒死的雪花狂舞！
而就在那片混乱、不断跳动闪烁的噪点中央！
极不稳定的、被像素撕裂成几段的……但依旧顽强存在、并且被不断放大、强行锁焦的图像片段——
赫然是！
厉司爵！
厉司爵半靠在轮椅里紧绷着下颌线的侧脸轮廓！
更清晰的是他那份实时动态生理参数图谱！代表心率的剧烈波动曲线如同奔马！被不断放大！
那碎裂扭曲的屏幕中央，顽强地闪烁着他被强行捕捉、被撕裂的侧脸轮廓，和那如同一柄带血怒刃般狂飙的心率曲线！
像是某种程序在濒死前，强行锁定了唯一还在其“监控”范围内的“重要核心参数”——干扰源01号的剧烈生理反应！
尽管只是碎片！
尽管只是0.1秒的闪回！
却如同一道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惊雷！狠狠劈在厉司爵那早己冻成寒潭的心底！
她的核心程序……在设备被摧毁的最后一刻……
强行锁屏的……
是他的生理数据流？！
是他的脸？！
“把东西……拿过来。”厉司爵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如同冰河开裂。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碾碎一切的威压。
康复师似乎还在惊愕中，没有立刻反应。
厉司爵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她，又移到那个扭曲的悬臂支架方向，最终落定在苏晚薄被下那块碎裂的屏幕残骸上。他不顾手臂的剧痛，左手操控轮椅，发出一声低沉的摩擦轰鸣，就要亲自上前——
“等等！”
一个沉稳略带焦急的男声在门口响起。穿着白大褂、挂着医院最高权限工牌的康复科主任带着两个技术员快步走进来。技术员立刻去检查那台毁坏的仪器。
主任目光扫过一片狼藉，落在脸色极其难看的厉司爵身上，又担忧地看了看病床上仿佛睡着的苏晚。他拿起那台摔坏的便携生理监控仪看了看，无奈摇头，又看向苏晚腿上那块屏幕彻底碎裂的平板。
“厉先生，苏女士的设备……”主任声音带着谨慎，目光询问性地看向厉司爵，“内部核心似乎还在做最后的……自识别驱动？”
厉司爵没回答。
他的轮椅己经无声地滑到了苏晚床前。
距离从未如此之近。
近得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药水、高能量补剂和一点属于她的、极淡的、如同冰雪冻土下某种冷冽植物的特殊气息。也能看到她氧气面罩边缘因为她微弱的呼吸而凝出又消散的白雾。
他伸出左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动作缓慢、稳如磐石。
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朝圣般的姿态。
穿过冰冷的空气。
越过薄薄一层棉被的阻碍。
指尖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微颤——
触碰到那己经如同碎裂冰面的平板屏幕。
屏幕上那顽强闪烁的、被撕裂扭曲的他的“脸”和“心跳轨迹”在他指尖触碰到冰凉玻璃的刹那——
雪花噪点跳动了一下。
如同耗尽最后一丝能源的萤火。
彻底。
熄灭。
一片死寂的黑暗。
指尖下只剩下冰冷粗糙的裂纹触感。
康复科主任叹了口气，示意技术员上前小心翼翼地处理设备残骸。轻手轻脚地试图挪开那块压在她腿上的平板碎片，生怕惊醒沉睡的病人。
就在技术员手指碰到平板边缘的瞬间——
一只纤细得仿佛没有血色的手。
毫无征兆地从薄被下伸了出来。
动作稳定得如同机械臂。
后发先至。
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无形的决断力——
一把扣住了技术员正要挪开平板碎片的手腕！
力道不大。
却如同精密的捕兽夹锁扣！
冰冷、稳定、不容挣脱！
技术员吓得浑身一僵！差点叫出声！
病房里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离得最近的厉司爵！
因为那只手！
那只扣着技术员手腕的手——
正是苏晚的右手！
而她那一首紧闭着的眼睛，在此刻——
缓缓睁开了。
没有初醒的迷茫。
唯有那双如同被淬炼到极致黑色水晶般的眼瞳，在病房惨白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锋锐、毫无任何情绪波动、如同程序刚启动初始化完毕的绝对理性光芒！
她的视线完全无视了被抓住手腕吓呆的技术员。
只是平静地。
仿佛穿透一层空气。
带着某种刚完成同步校准后的纯粹逻辑判定感——
精准地——
落定在轮椅里的厉司爵……
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