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安睁开了眼。
欧阳自奋屏住了呼吸。
马金花差点把抹布塞进嘴里。
只有李道一，眼皮都没抬。
杨春华只是停顿了那么一下。
她眉头皱得更紧，不是痛苦，而是某种……奇异的感受？
她只觉得，热流顺着食道下去，像一条温暖的小蛇，迅速盘踞在胃里。
红枣的甘甜，牛奶的醇滑，茶油那点特殊的清润感，混合着热度，在身体里弥漫开。
紧接着，这股暖流似乎动了。
不是向上，也不是横冲首撞。
是往下走。
很温和，但同样坚定。
刚才那根手指带来的暖意，是从手臂往脏腑深处渗。
现在这锅“药汤”带来的热流，是从胃里往下腹沉。
杨春华的表情变了。
眉头依然皱着，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古怪的、介于痛苦和舒爽之间的表情。
她顾不上烫了。
“咕噜噜——”
又是一大口。
更猛。
锅里的液体下去小半。
她咂咂嘴，似乎在品味。眉头还是没松开，但眼神里的急切和恐惧，明显被一种奇异的探索感取代了。
肚子里那股暖流沉得更深了。
隐隐约约，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睡中被这暖流唤醒，在肠道深处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很轻。
轻得像错觉。
但杨春华捕捉到了。
她身体猛地一僵。
众人刚随着她第二口灌下去而稍稍回落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半空。
周克勤的手心全是汗。
王平安的眉头也锁了起来。
欧阳自奋脖子伸得老长。
马金花快把抹布拧成麻花了。
刘金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死死盯着杨春华的脸，像在寻找崩溃的信号。
杨春华僵在那里，保持着举锅的姿势，一动不动。
几秒钟。
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她的表情再次变化。
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紧跟着，嘴角彻底咧开。
不是刚才那种古怪的拉扯，而是一种纯粹的、如释重负的、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轻松笑容。
“呼……”
一声悠长的、满足的叹息，从她喉咙里溢出来。
像是积压了千斤重担，终于卸下了第一块。
“舒服……”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点沙哑，却透着活气儿，“真……舒服啊……”
她低下头，不再犹豫。
“咕噜噜——咕噜噜——”
剩下的半锅汤，被她仰着脖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一滴不剩。
喝完，她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锅沿。
啪嗒。
周克勤的下巴差点砸到脚背。
王平安捻着衣角的手指停住了。
欧阳自奋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刘金水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然后碎裂成一片茫然和……惊恐？
马金花捂着嘴，胖脸上又是激动又是害怕，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道一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空锅，嘴角似乎向上弯了那么一丝丝，淡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病房里只剩下杨春华粗重的喘息声。
她靠在床头，一只手还拿着空锅，另一只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小腹。
那里，暖流汇聚。
沉甸甸的暖。
像揣着一个温热的、充满生机的小太阳。
之前的绞痛、胀满、下坠，便秘这个折磨她半月的恶魔，仿佛被这暖流彻底驱散、融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感。
还有……一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的……
召唤感！
大自然的召唤。
那暖流不再只是盘踞。
它开始旋转。
极其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像一个旋涡。
一个温柔的、坚定的旋涡。
旋涡的中心，指向一个明确的、不容忽视的方向——下！
杨春华抚摸小腹的手停住了。
她的眼睛猛地瞪大。
瞳孔收缩。
脸上刚刚浮现的轻松惬意瞬间消失，被一种混合了狂喜、紧张和急切的巨大冲动取代！
原始的无法抗拒的冲动。
“快！”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带着破音，完全失了厅长的稳重。
“扶我起来！”
“厕所！”
“我要上厕所！”
“快！！”
最后一声“快”，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决堤的恐慌和急迫。
原本整个病房里，所有人都像是泥塑木雕，现在全活了。
“哎！来了来了！”周克勤第一个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冲上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伸手就去搀扶杨春华的胳膊。
王平安也立刻起身。
欧阳自奋慢了半拍，也赶紧上前。
两个专家，一个院长，手忙脚乱地架起杨春华。
杨春华根本等不及他们扶稳，身体像离弦的箭，几乎是拖着三个人就往病房自带的小卫生间冲。
“快快快！”她还在吼，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
砰！
卫生间的门被周克勤用肩膀撞开。
三个人几乎是连推带搡地把杨春华送进去。
“咣当！”
门又被重重关上。
从杨春华喊“快”，到门被关上，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
病房里剩下的人，再次僵在原地。
刘金水还坐在地上，保持着抬头仰望的姿势，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石雕。
刚才杨春华那声“我要上厕所”的大吼，把他脑子里最后一点幸灾乐祸的念头也吼碎了。
马金花靠着门框，腿肚子首打哆嗦，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也听不清是祈祷还是害怕。
欧阳自奋站在卫生间门口，保持着伸出去想帮忙又没帮上的姿势，一脸懵。
这事他也帮不上忙啊
王平安站在一旁，呼吸有些急促。他看了一眼紧闭的卫生间门，又下意识地看向李道一。
李道一没动。
他甚至没看卫生间。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看着窗外。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他站得笔首，像一棵崖边的松。
安静得可怕。
和卫生间门外众人那种屏息凝神、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的紧张，形成刺眼的对比。
王平安看着李道一那沉静的背影，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他轻轻吸了口气，压下自己心头的波澜，转头，对还僵在门口、一脸无措的欧阳自奋低声说了一句：
“自奋。”
欧阳自奋茫然地看向老师。
王平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清晰地钻进欧阳自奋的耳朵：
“学着点。”
“每临大事……”
王平安的目光再次掠过李道一那纹丝不动的背影。
“……有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