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下。
欧阳自奋的手机镜头立刻对准了监护仪屏幕。
心率:46次/分。
比半个小时前,上升了3次。
他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点着,记录下这个数字和时间。
病床前的地上,蹲着一个人。白千福。
他蹲在那里,像一块被抽干了水分的木头墩子。
头发乱糟糟,胡子拉碴,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裹在身上的病号服空荡荡的。
但他蹲着。
不是瘫着,也不是躺着。
那双曾经毫无生气的眼睛,此刻像两颗烧红的炭,一眨不眨地钉在女儿那张开一丝缝隙的嘴唇上。
他的视线,追随着刘夏手中那杯焦米茶的每一次倾斜,每一次水滴的落下。
刘夏又倾斜了一点杯子。这次,有稍多一点的茶水,大约小半勺的量,流进了白小珠的嘴里。
白小珠的嘴唇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喉咙再次艰难地滚动。
幅度比刚才大了一点。
“好…很好…”刘夏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激动,脸颊微微泛红。
白千福蹲在地上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向前探了探。
像一株迎风晃动的枯草。
后厨入口的布帘被掀开一条缝。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挤了进来。
领头的是人民医院院长周克勤。
他身后跟着神经内科、精神心理科,还有消化内科的几个大主任。
几个平日里在各自领域说一不二的人物,此刻都踮着脚尖,尽量放轻脚步,伸长脖子往里看。
脸上是震惊和浓浓困惑的表情。
“真…真吃了?”周克勤压着嗓子,凑到欧阳自奋旁边,眼睛死死盯着刘夏手里的杯子和白小珠的嘴。
欧阳自奋没回头,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在记录心率变化。
他点点头。动作很轻,但很肯定。
“神了…真他妈神了…”神经内科主任喃喃自语,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角落格外清晰。
他推了推眼镜,仿佛想看得更清楚些。“神经性厌食…全球公认的难题…DSM-5里预后最差的精神障碍,没有之一…
“多少强制鼻饲、胃造瘘、心理干预都没辙的病人…就…就靠这个?”
他指了指那杯焦米茶,又指了指灶台旁边装着焦米的红绿编织布口袋,一脸的世界观被颠覆。
精神心理科主任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目光在白千福佝偻蹲伏的背影和白小珠脸上来回扫视。
“父女连心…心因性反应…这解释得通一部分…可白千福这抑郁症…重度!HAMD评分起码三十几,木僵状态…但是,你们看他现在!”
他用下巴点了点白千福。
“眼神,肢体动作。虽然还虚,但这反应…绝对是临床显著好转。”
“这转变速度…欧美日本那些顶尖团队,哪个敢打包票几天内把重度抑郁从木僵拉出来?还附带启动了一个重度厌食的主动进食?”
他看向李道一,眼神里一分不解,九分敬畏。
“小李道长啊,你是活神仙!”
消化内科的钱主任没说话,只是盯着白小珠吞咽的动作,又使劲吸了吸鼻子。
半晌,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一袋米…就他妈一袋米…几块钱的东西。咱医院ICU一天多少钱?顶级营养液多少钱?白砸进去多少…不如人家一袋米炒糊了泡水喝。”
“老祖宗的道医…邪门!李道一…更邪门!”
他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病人得救的惊喜,和被彻底打败的苦涩,情绪复杂。
“嘘——!”周克勤赶紧竖起手指,示意他们噤声。
他怕惊扰了那脆弱的一线生机。
欧阳自奋依旧没回头。
他拍下了白千福蹲伏的背影,拍下了刘夏专注喂水的侧脸,拍下了白小珠每一次喉结的微动。
手机屏幕上,时间在跳动,心率数字在极其缓慢、但坚定地向上爬升:47…48…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喉咙被死死堵住的呜咽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
是白万喜。
他没往前凑,就站在几个白大褂后面,隔着一两步的距离。
肥胖的身体靠在冰冷的金属架子上,一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一手抓着油腻的围裙下摆。
平日里总是堆满生意人笑容的胖脸,此刻扭曲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滚滚而下。
鼻涕也流了出来,混在泪水里。
他整个人都在抖、。
他看到了侄女干裂的嘴唇在动,在吞咽那杯象征生机的焦米水。
看到了他那被抑郁症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大哥,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哥…小珠…”白万喜的哭腔从指缝里漏出来,含糊不清。
“好了…有救了…李神仙…李神仙啊…”
刘夏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看到在哭的白万喜。
但她立刻转回头,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更专注。
杯子里,焦米茶只剩浅浅一层底了。她动作更轻,更慢。
“最后一点了…小珠,加油…”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但很稳。
白小珠的嘴唇又动了动,似乎想抿住那最后一点带着焦香的液体。
白千福蹲在地上的身体绷得更紧。他的目光像黏在女儿唇上。
然后他的目光,不再是仅仅盯着女儿。
目光越过众人,急切地搜寻。
他在找人。
找那个让他炒米,把他和女儿,同时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人。
找李道一。
周克勤最先反应过来。
他顺着白千福的目光猛地回头。
门口空荡荡的。布帘还在微微晃动。哪里还有李道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布衫的影子?
“李大夫呢?”周克勤脱口而出,声音有点发紧。
欧阳自奋也立刻回头。
他刚才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记录奇迹上,根本没留意李道一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立刻举着手机,镜头扫过门口,扫过拥挤的后厨,扫过一个个探头探脑、脸上写满敬畏的厨师。
没有。那个总是平静得像口古井的身影,消失了。
“刚…刚才还在那边…”刘夏也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之前李道一站的位置。
白万喜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李神仙?李神仙走了?”他声音嘶哑,有惶恐。
“李道长走了,说明他放心了。”
刘夏立即安慰道。
这话有道理。
白万喜安心了很多。
欧阳自奋拇指在屏幕上滑动,退出录像,点开了手机便签。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了几秒,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始记录:
“今天,我,医学博士欧阳自奋,再次见证了道医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