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淮江省人民医院特需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
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还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气流声。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整齐的光栅。
白小珠半躺在摇起的病床上。
她穿着干净的病号服，脸颊凹陷得依然厉害，但皮肤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蜡黄，透出一点点极淡的血色。
眼睛也亮了些，虽然还是显得很大，有些空茫，但至少能聚焦了。
她手里捧着一个带吸管的白色塑料杯。
里面是温热的米汤，加了极少量研磨成粉的焦米，调成稀薄的糊状。
她吸得很慢，很小心，每吸一口，都要停顿几秒，似乎在感受，在适应。
白千福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他比半个月前瘦了一大圈，但那种行将就木的绝望气息消失了。
他仍旧穿着病号服。
但头发仔细梳过，胡子也刮干净了。
他的背微微佝偻，但不再是那种被彻底压垮的坍塌。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女儿的动作，眼神专注，带着温柔。
刘夏站在床尾，拿着记录板。她看着白千福小心翼翼地把杯子往女儿嘴边送了送，又看着白小珠顺从地吸了一小口。刘夏在板子上划了个勾。
她抬眼看向站在窗边的李道一。
李道一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灰色布衫，背对着病房，望着窗外楼下的车流。
阳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
刘夏走过去几步，压低声音。
“李大夫，白小珠恢复得比预期好。流食耐受度在提高。”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白千福，“那他呢？他自己的严重抑郁…算是临床治愈了吗？我看他精神好多了，但…”
李道一没有回头。
他只用下巴朝病床的方向，极轻微地努了一下。
刘夏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
白千福正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张纸巾。
他没有首接去擦女儿嘴角溢出的一点点米糊。
他先轻轻碰了碰女儿的手背，示意她暂停。然后，他极其轻柔地用纸巾一角，沾去那点米糊。
动作细致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只有全然的专注和一种近乎笨拙的呵护。
他低声对女儿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听不清，但白小珠微微点了点头，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
刘夏看着这一幕，明白了李道一那个动作的意思。
白千福这种细致入微的照顾行为，专注而温柔的神态，本身就是重度抑郁症缓解甚至基本痊愈的最有力证明。
药物可以控制症状，但这种源自内心的、对他人尤其是至亲的情感投入和照料能力，是装不出来的。
刘夏的脸颊微微有点发热。
她为自己刚才还需要李道一“指点”才能看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康复信号，感到一丝不好意思。
她低下头，在记录板上飞快地写了几笔。
病房门被推开。
马金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保温桶。
“哎哟！小珠珠！今天感觉咋样？看马姨给你带啥好东西来了。”
她几步走到床边，把保温桶往床头柜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因为治愈白小珠的“福米”是马金花送给李道一的，现在马金花己经是白家的座上宾。
马金花压低声音，脸上堆满笑，伸手就去拧保温桶的盖子。
“来来来，尝尝马姨专门给你熬的！老母鸡！小火慢炖了西个钟头！撇得干干净净，一点油花都没有！就剩下金黄金黄的鸡汤！香着呢！最补元气了。”
盖子打开，一股浓郁的、带着油脂香气的鸡汤味瞬间弥漫开来。
白小珠闻到这味道，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显出明显的抗拒和厌恶。
她扭开头，把脸埋向父亲怀里，手里的杯子也放下了。
“小珠？” 白千福紧张地搂住女儿。
欧阳自奋正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文件夹。
他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了鸡汤味，再一看白小珠的反应和马金花那副“大补特补”的架势，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他几步跨到床前，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职业性的严厉。
“马阿姨！谁让你带这个来的？！胡闹。” 他指着那桶油光光的鸡汤，“她绝对不能吃这个。”
马金花被他吼得一哆嗦，保温桶盖子差点掉地上。
“啥？我…我这是好东西啊！大补的！孩子都瘦成这样了，不吃点有油水的怎么行？光喝米汤哪能长肉？”
她有点委屈，又有点不服气，嗓门又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
白小珠在她的大嗓门和欧阳自奋严厉的呵斥声中，身体明显开始发抖，往父亲怀里缩得更紧了。
“小珠！不怕！爸在！” 白千福紧紧抱着女儿，焦急又无措地看向欧阳自奋和李道一。
“安静！” 欧阳自奋低喝一声，压住了马金花还想辩解的话头。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语气依旧硬邦邦，带着点居高临下的科普意味。
“马阿姨，你根本不懂！严重的神经性厌食症患者，在康复初期，尤其是刚刚开始恢复进食的阶段，身体处于极度虚弱和代谢紊乱的状态。”
“她的消化系统，特别是胰腺功能、肠道菌群，都遭受了重创，就像一台锈蚀严重的机器，根本承受不了高脂肪、高蛋白食物的突然冲击！这时候强行给她摄入高营养，尤其是高蛋白、高脂肪，极易引发‘再喂养综合征’！懂吗？”
“啥…啥症？” 马金花被一串专业名词砸懵了。
“再喂养综合征！” 欧阳自奋一字一顿，语速很快，“简单说，就是长期饥饿的身体突然获得大量营养，尤其是葡萄糖和磷酸盐涌入血液，会引发严重的电解质紊乱，特别是低磷、低钾、低镁！后果是什么？心力衰竭！严重时候，会死人的！”
他顿了顿，看着马金花瞬间煞白的脸，语气稍微放缓，但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二战结束，盟军解放纳粹集中营后，很多幸存下来的战俘，极度营养不良。一些好心人，包括部分士兵，看到他们皮包骨头，出于同情，立刻给他们大量食物，特别是肉类、巧克力这些高热量高蛋白的东西。”
“结果呢？很多获救的战俘大吃大喝后，很快就离奇死亡。 这，就是再喂养综合征的典型历史案例。教训是用人命换来的！你想让白小珠也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