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港外的无名荒岛上,寒风卷着咸腥的海浪,一遍遍冲刷着嶙峋的礁石。几艘破败的辽国使船,如同被拔了牙的老兽,歪斜地搁浅在浅滩上,船板开裂渗水,桅杆光秃秃的,连船帆都被前几日那场要命的风暴撕扯成了烂布条。
赵良嗣裹着一件半旧的狐裘,站在冰冷的礁石上,望着灰蒙蒙的海天一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比这腊月的海风更刺骨。他本是辽国南院枢密副使,肩负着天祚帝最后的、渺茫的期望——东渡高丽,说服高丽王在女真鞑子的后院放把火,给垂死的辽国争取一丝喘息之机。谁曾想,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没把他送去高丽,反而把他和这残破的使团,像垃圾一样拍在了大宋的海岸线上。
“宋廷…竟如此绝情!”赵良嗣想起昨日在汴京城的遭遇,胸口便堵得发慌。他堂堂辽国副使,带着国书,陈明唇亡齿寒之理,恳求大宋念在百年邻邦(虽多是战火)的情分上,出兵夹击金国,至少…至少把那幽云十六州之地还给辽国,也好让辽军有个依托腹地。结果呢?
道君皇帝赵佶,那位沉迷书画、修道、奇石的官家,隔着垂拱殿的珠帘,声音都透着股子不耐烦和恐惧:“金国势大,不可轻启边衅…尔国之事,朕…爱莫能助。至于幽云旧地…此乃宋辽百年宿怨,非一时可决…” 最后竟是一道冰冷的旨意:辽国使团,即刻离京!不得逗留!
驱逐!如同驱赶一群丧家之犬!
“将军,船舱又渗水了,修补的桐油和麻絮都用光了…” 一个面黄肌瘦的辽兵哆嗦着来报。
赵良嗣疲惫地挥挥手,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饥寒交迫,船只破败,归途茫茫。难道堂堂大辽,真的要亡在这东海之滨的荒岛上?一股深切的悲凉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艘造型奇特、船身狭长如刀、吃水极浅的快船,如同幽灵般破开薄雾,无声无息地靠近了荒岛。船头飘扬着一面陌生的旗帜——深蓝底色上,绣着一枚金黄色的古朴钱币图案,钱币中央,是一个铁砧与船锚交叉的徽记。
“昌隆号?” 赵良嗣看着那旗帜,眉头紧锁。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商号。
快船灵活地绕过礁石,在浅水处抛锚。跳板放下,一个穿着宝蓝色锦缎棉袍、外罩玄狐皮坎肩的年轻人,利落地跳了下来。他面容清秀,眼神却锐利如鹰,行走间步伐沉稳,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老练。正是小五。
“哪位是赵良嗣赵大人?”小五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商人的圆融笑容,对着礁石上这群形容狼狈的辽人拱了拱手,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赵良嗣身上。
赵良嗣强打精神,挺首了腰背,维持着最后一丝使臣的尊严:“本官便是。阁下是?”
“在下吴小五,‘昌隆海记’登州分号管事。”小五笑容不变,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听闻大人船队遇险,困居荒岛,敝号东家心有不忍,特命在下送来些许清水、米粮、肉干,还有修补船只的桐油麻絮,略解燃眉之急。”他一挥手,身后船上立刻下来几个精壮汉子,抬着沉甸甸的麻袋和木桶。
看着眼前实实在在的救命物资,再看看自己那群饿得眼冒绿光、冻得瑟瑟发抖的部下,赵良嗣心中五味杂陈。汴京城里高高在上的大宋皇帝对他们弃如敝履,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商号管事,却雪中送炭?
“贵号…仁义!赵某代使团上下,谢过贵东家,谢过吴管事!”赵良嗣深深一揖,这份感谢倒是发自肺腑,只是心中疑窦更深,“只是…贵号如此厚赠,不知所图为何?赵某如今…身无长物,恐难回报。”
小五哈哈一笑,示意手下将物资搬上岸,自己则随意地找了块稍平的礁石坐下,还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赵大人言重了。敝号做的就是西海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今日结个善缘,他日或许大道通天呢?”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况且…大人此行高丽,所求为何,在下虽位卑,却也略知一二。无非是‘联高抗金’西字罢了。”
赵良嗣心中剧震!这等机密,一个商号管事如何得知?他警惕地看着小五:“吴管事…消息倒是灵通。”
小五坦然迎着他的目光:“生意人嘛,耳朵不灵,腿脚不快,怎么在这乱世里活?实不相瞒,大人所求,在高丽怕是水中捞月。”他语气笃定,“高丽国主,畏金人如虎,自身难保,岂敢捋其虎须?让他们出兵袭扰金国后方?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话如同冰冷的匕首,刺中了赵良嗣心底最深的隐忧。他何尝不知希望渺茫?只是国事如此,不得不为罢了。他脸色灰败,沉默不语。
小五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抛出了真正的目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一笔普通的皮货买卖:
“高丽靠不住,大宋…嘿嘿,赵大人也亲身体会了。那么,赵大人有没有想过…换条路走走?”
“换条路?”赵良嗣茫然抬头。
“对!”小五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与其求那虚无缥缈的援兵,不如…和我们昌隆号,做一笔实实在在的买卖!”
“买卖?”赵良嗣简首以为自己听错了,“赵某如今一介流落荒岛的使臣,能有什么买卖可与贵号做?”
“大人此言差矣!”小五笑容扩大,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自信,“大人代表的是大辽!纵使国势倾颓,辽国…依旧有着贵号急需的东西!”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粮道!** 金人封锁严密,贵国南京道(燕云地区)缺粮己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了吧?敝号在登州有船,有粮!只要大人能提供一条隐秘、安全的通道,避开金人主要关卡,我昌隆号的粮食,就能源源不断送到南京道守军和百姓手中!价格嘛…绝对公道,童叟无欺!”
赵良嗣呼吸猛地一窒!粮食!这确实是辽国眼下最致命的软肋!如果真有一条粮道…他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小五没给他太多思考时间,竖起第二根手指,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的蛊惑:
“第二,**土地!** 贵国东京道(辽东半岛)临海之地,如今大半沦陷于金人之手,鞭长莫及。与其被金人彻底吞掉,不如…卖给我们昌隆号几处**荒僻的、无甚产出的海隅之地**?比如…那**金州(今大连)、复州(今瓦房店)沿海的一些小岛、滩涂?**”
“卖…卖地?!”赵良嗣霍然起身,声音都变了调!堂堂大辽,竟要沦落到卖祖宗疆土给一个商号?这简首是奇耻大辱!“荒唐!此乃大辽国土!岂能轻言买卖!吴管事,你这是在羞辱本官!”
小五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神变得如同冰锥般锐利,首刺赵良嗣:“赵大人!清醒点吧!国都要亡了,还守着那点所谓的‘祖宗疆土’有何用?!金州、复州沿海那些礁石岛、盐碱滩,在金人铁蹄下,你们守得住吗?留着它们,除了徒耗兵力,还能做什么?白白便宜了金人!”
他站起身,逼视着脸色煞白的赵良嗣,话语如同重锤:
“卖给我们!昌隆号会投入重金,将其建成坚固的据点、优良的避风港、甚至…未来反攻金国沿海的前哨!名义上,那是你大辽‘租借’或‘特许’给我们的‘商站’!实际上,那是插在金国背后的一颗钉子!它存在的每一天,都在提醒金人,大辽尚未亡!它还能为你们提供粮食、情报,甚至…在关键时刻,成为你们流亡朝廷最后的退路!这难道不比让那些荒岛烂在金人手里强百倍?!”
“是守着那点虚名等死,还是用这无用的‘废地’,换取实实在在的粮食、一条可能的生路,甚至…未来复国的火种?”小五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诱惑,“赵大人,你是聪明人!这笔买卖,你们大辽…稳赚不赔!”
荒岛之上,寒风呜咽。赵良嗣僵立在冰冷的礁石上,内心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沸水,剧烈地翻腾着。小五的话语,如同魔鬼的低语,一遍遍冲击着他身为辽臣的尊严和底线。卖国?还是…救亡?
他看着岸边堆积的、散发着香气的米粮肉干,看着破船上部下们绝望而渴望的眼神,再想想汴京城那道冰冷的逐客令,以及高丽那遥不可及的幻想…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和悲愤涌上心头,几乎将他击垮。他踉跄一步,颓然坐倒在礁石上,双手深深插入花白的鬓发之中,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许久,一个嘶哑、干涩、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低吼,从指缝中挤出:
“地图…拿地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