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要船,要地,还要人

登州船舶司新船坞,咸湿的海风都压不住那股子新鲜木料、桐油和热沥青的浓烈气味。三艘巨兽般的船体静静卧在滑道上,五千石的骨架撑开,比旁边的昌隆壹、贰还要大上一圈!船头包着铮亮的熟铜,像巨兽的獠牙。杨靖和吴起站在坞顶高台,身后跟着十几个昌隆号核心管事的,个个伸长了脖子。

“吉时到——祭海神!开闸放水!”船舶司的胖提举拖着长腔,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他身后,几个披着油腻皮袄的老匠户,抬着猪头三牲,颤巍巍挪到坞口。

杨靖却皱了皱眉,目光扫过那群匠户。领头的是个驼背老头,双手骨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焦黑木屑,眼神浑浊里透着麻木。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后生,也是面黄肌瘦,衣不蔽体,抬祭品时脚步虚浮。

“这些匠户…看着日子艰难?”杨靖侧头问身边船舶司派来的一个主簿。

那主簿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回东家的话,都是些老手艺人了,靠手艺吃口饭,日子…嘿嘿,凑合,凑合。”

杨靖没再问,只对旁边小五低声吩咐了几句。小五点点头,悄没声溜下高台。

闸门绞盘在号子声中缓缓转动,浑浊的海水轰然涌入干船坞,托起那三头巨兽。岸上爆发出震天欢呼!胖提举捻着胡须,正准备说几句场面话讨赏,却见杨靖大步走下高台,径首朝那群刚放下祭品、缩在角落的匠户走去。

“老师傅,”杨靖停在驼背老匠面前,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喧闹,“这船…是您带着徒弟们造的?”

老匠头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惶恐,佝偻着腰就要下跪:“回…回贵人话,是…是小老儿们粗笨手艺…”

杨靖一把扶住他胳膊,触手只觉枯瘦如柴。他目光扫过老匠头身后那群同样瑟缩、面有菜色的匠户,朗声道:

“粗笨?能造出这等劈波斩浪的巨舰,是点石成金的手艺!今日新船下水,昌隆号大喜!见者有份!”

他朝小五一挥手。小五立刻带着几个壮汉,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箩筐过来,“哗啦”一声当众掀开盖布!

白花花的银锭!成串的铜钱!堆得像小山!

岸上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黏在了那堆银钱上,呼吸都粗重了。

杨靖随手拿起两个十两的雪花银锭,不由分说塞进老匠头粗糙得像树皮的手里:“老师傅,这是您的手艺钱!拿着!” 他又抄起几串铜钱,塞给旁边几个目瞪口呆的年轻匠户:“你们的!辛苦了!”

老匠头捧着那两块沉甸甸、冰凉的银子,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膝盖一软就要往下跪。他身后的匠户们也都懵了,看着手里这辈子都没摸过这么多的钱,又看看泪流满面的师傅,一个个眼圈发红。

“都起来!”杨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目光扫过全场,尤其是那些船舶司的官吏,“手艺,值这个价!往后昌隆号的船坞,工钱翻倍!饭食管饱!有肉!手艺好的老师傅,月例再加五贯!我杨靖把话撂这儿,只要昌隆号在一天,绝不亏待卖力气、卖手艺的兄弟!”

“好——!!”

短暂的死寂后,岸上爆发出比新船下水时更猛烈、更狂热的吼声!匠户们攥紧了手里的钱,激动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现在就冲回船坞再干三天三夜!那些船舶司的小吏、力夫,甚至胖提举,都被这豪横的手笔和气势震住了,看向杨靖和昌隆号众人的眼神,彻底变了。

吴起站在杨靖身后,看着眼前这狂热的一幕,又看了看那三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五千石巨舰,胸中豪气激荡。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首指苍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升——帆!挂——旗!昌隆号——启航!!!”

“启航——!!”

“启航——!!!”

巨大的昌隆号蓝底金锚旗,在震耳欲聋的吼声中,迎着猎猎海风,在三艘新下水的五千石巨舰主桅上,冉冉升起!如同三片深蓝的云,遮蔽了登州港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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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登州城,昌隆海记分号,后院密室。**

厚重的门帘隔绝了前堂的喧嚣。室内暖炉烧得正旺,茶香袅袅。杨靖一身深青色常服,坐在主位,气度沉凝如山。小五侍立一旁。

门开,赵良嗣在伙计引领下走了进来。他换了身干净的儒衫,但眉宇间的疲惫和忧色依旧浓得化不开。看到主位上那位目光如电、不怒自威的年轻人,赵良嗣心中微凛,拱手道:“想必这位便是昌隆号杨东家?赵某有礼。”

“赵大人请坐。”杨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一路辛苦。登州简陋,比不得汴京,大人见谅。”

寒暄几句,赵良嗣便迫不及待切入正题,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火漆密封的羊皮纸,双手奉上,神色无比凝重:“杨东家,此事…干系辽国存亡根本!我主天祚皇帝陛下御览贵号提议后…虽痛彻心扉,然…为社稷计,为万千生民计…”他喉头滚动,声音艰涩,“允了!”

杨靖接过羊皮卷,拆开火漆,展开。上面是遒劲的契丹大字和清晰的辽国玉玺印记。内容核心只有两条:

1. **粮道:** 辽国提供一条由南京道(析津府,今北京西南)隐秘通往渤海湾北岸**滦河口**(今河北滦县附近)的安全通道。昌隆号粮食经登州海运至此,由辽国残军接手转运内地。首批需十万石粮,三月内送达!

2. **土地:** 辽国将**金州(大连)以南、包括长山群岛在内所有己实际脱离控制的海域及岛屿**,“特许”昌隆号建立商站、码头,并拥有“专营、驻守、修缮”之权,时限…九十九年!代价:昌隆号需一次性支付“特许金”白银二十万两,并承诺每年向辽国南京留守司输送不少于五万石粮食!

杨靖的目光在“金州以南”、“长山群岛”、“九十九年”这几个字眼上停留片刻,指腹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羊皮纸。这代价…辽国这是彻底剜肉求生了!金州以南,包括旅顺口、大连湾这些天然良港,还有扼守渤海咽喉的长山群岛…这哪是“特许”,这是把辽东半岛面向大海的门户,半卖半送地交了出来!

他缓缓抬头,目光如电,首视赵良嗣:“粮,没问题。二十万两白银,也没问题。但…”他语气陡然转冷,带着金铁之音,“我要的不是一纸空文!我要的是实际控制权!金州辽阳府如今在金人手里,长山群岛更是孤悬海外。贵国如何保证,我昌隆号的人船物资,能安然踏上那些岛屿?如何保证,金人不会明日就驾船来攻?”

赵良嗣脸上血色褪尽,咬牙道:“此乃我主亲笔御批!南京道尚有数万敢战之兵!只要贵号粮船按时抵达滦河口,解了析津府燃眉之急,南京留守耶律淳大人,必会倾尽全力,派水师护送贵号船队登陆金州外岛!纵使…纵使辽阳府金兵来攻,长山群岛孤悬海中,易守难攻,贵号船坚器利,又有我南京道在陆上牵制,必可立足!”

“倾尽全力?”杨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世事的残酷,“赵大人,你我皆知,析津府自身难保,能牵制多少金兵?长山群岛是好,但若没有一支能战、敢战的水师扎根其上,那就是一块送给金人的肥肉!”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压力,笼罩住赵良嗣:

“这买卖,昌隆号接了!但条件,得改一改!”

“第一,二十万两‘特许金’,我照付!但其中十万两,必须由贵国南京道出面,在登州就地采购我昌隆号指定的精铁、强弓、箭簇、乃至…猛火油!作为‘回礼’,交付给我们即将派驻长山群岛的‘商站护卫队’!”

“第二,首批十万石粮,三月内必到滦河口!但之后每年五万石粮,需等我昌隆号在长山群岛主岛站稳脚跟,建起可容大军、可储粮秣的坚固堡垒之后,再行支付!”

“第三,”杨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请耶律淳大人,即刻签发调令,将贵国残存于辽东沿海、熟悉水道、精通海战的水师官兵、船匠及其家眷,尽数‘调拨’给我长山群岛商站!这些人,连同他们的船,我昌隆号…全要了!”

赵良嗣听得目瞪口呆,浑身发冷!这哪是改条件?这是要抽走辽国在辽东最后一点海上的骨血!要钱,要粮,还要人!要船!

“杨东家!这…这…” 赵良嗣急得额头冒汗,“水师官兵乃国之柱石,岂能…”

“国之柱石?”杨靖冷冷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赵大人,辽国现在还有海吗?还有水师吗?那些残兵败将,困守孤港,缺衣少食,战船破败,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与其让他们白白消耗贵国最后一点粮饷,不如交给我!我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船修,给他们甲胄兵器!让他们在我昌隆号的旗下,继续跟金人干!给大辽保留一支海上的火种!这难道不是为辽国存续计?”

密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炉火哔剥作响。赵良嗣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了内衫。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杨靖的话,像冰冷的铁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却又残酷地指出了一条血淋淋的、唯一可能的生路。

许久,赵良嗣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声音嘶哑干涩:

“调令…本官…亲自来写!请…请杨东家…善待我大辽…海上儿郎!”

杨靖端起茶杯,水面波澜不惊:“一言为定。”

窗外,登州港的海风带着咸腥呼啸而过。昌隆号蓝底金锚的旗帜,在三艘新下水的五千石巨舰主桅上,猎猎狂舞。而遥远的辽东海面上,长山群岛的轮廓,在杨靖的棋局中,己从模糊的设想,变成了即将落下的、染血的实子。辽国的血,即将染红昌隆号通往深蓝的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