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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茂才几乎是被人架着,跌跌撞撞地穿过被衙役和兵丁勉强隔开的人群。那些看热闹的闲汉虽被小六子色厉内荏地呵斥着“滚开!滚开。日娘贼,一个个挨刀的货,当心老子全部当嫌犯给你们一个个收监”,但恐惧终究压不过看大人物倒霉和猎奇惨案的本能,依旧伸长了脖子,嗡嗡的议论声如同苍蝇般挥之不去。
“让开!都让开!县尊大人到了!”小六子扯着嗓子喊,声音却在浓烈的血腥味和眼前的惨状面前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周茂才强撑着官威,冷着脸,试图快步穿过封锁线,但一踏入刘府洞开的大门,那股混合着新鲜血液、内脏腥气、焦糊味和排泄物恶臭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感官上!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瞬间由白转青。
院子里一片狼藉。青石板上暗红色的血液尚未干涸,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粘稠的光泽。身着皂衣的捕快和脸色发白的仵作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具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从各个房间抬出来,摆放在院中空地上,白布下露出的肢体扭曲僵硬,无声诉说着死前的惊恐。曾经奢华的庭院,此刻成了停尸场。
正都头王彪,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正紧锁着眉头和一个穿着长衫、山羊胡子的师爷低声交谈。看到周茂才进来,王彪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随即换上凝重,快步上前抱拳:“大人!”
师爷陈文镜也连忙迎上,看到周茂才那摇摇欲坠、面无人色的样子,赶紧劝道:“太爷!您…您还是回避一下吧!这现场…实在太过惨烈,恐污了您的贵体啊!”
周茂才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刚想摆摆手说几句场面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白布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孩童面孔——正是那个穿着簇新公服、胸前挂着他杨靖荐书的刘家小公子!那双曾经懵懂无知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死灰!
“嗷——!”周茂才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腹中秽物如同开闸洪水般喷射而出!酸臭的气味瞬间加入这死亡交响曲。他两腿一软,如同抽掉了骨头,整个人就要往地上瘫倒!
“大人!” “太爷!” 陈师爷和小六子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他,才没让他摔进自己吐出的污秽里。
周茂才浑身筛糠般抖着,冷汗浸透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身上。他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好半天才找回一丝神智,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却又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恐惧和怨毒:
“本…本尊突感不适…陈…陈师爷…你…你在这里盯着点…务必…务必仔细勘验…王都头!”
他猛地抓住旁边王彪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这么大的案子!汴京城!汴京城都会关注!小心…小心你我…身家性命!唉!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呢…唉!要是我掉了脑袋…你们…你们一个个…谁都跑不了!谁都跑不了!”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和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转嫁给下属。王彪被他抓得生疼,眉头紧锁,只能沉声应道:“卑职明白!定当竭尽全力!” 陈师爷也是连连点头,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周茂才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是半昏迷状态地被小六子和另一个衙役连拖带架地弄出了这人间地狱般的刘府,塞进了等候在外的轿子。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但他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孩童的死状,耳边还回响着王彪那句“全部一刀毙命,一看都是老手”的冰冷断言,让他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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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看热闹的人群因为县令大人的狼狈离场又起了一阵骚动。几十个胆子大的闲汉依旧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脸上交织着恐惧、兴奋和事不关己的麻木。
杨靖和小五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隐在人群的边缘,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刘府的惨状,县令的丑态,衙役的忙碌…这一切仿佛都与他们无关。杨靖的眼神平静无波,只有那按在腰间(虽然此刻刀未外露)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曲张着。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浓重鼻音、阴阳怪气的声音,如同毒蛇般贴着杨靖的耳朵响起:
“恭喜啊,杨都头,大仇得报!啧啧,啊?嘿嘿嘿嘿…”
杨靖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缓缓转过头。只见县衙那个老门房——周老汉,不知何时竟挤到了他身后。周老汉依旧穿着那身油腻腻的号服,佝偻着背,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上,一双浑浊的小眼睛此刻却闪烁着狡狯、阴毒又带着几分贪婪的光芒,正兹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阴恻恻地盯着他笑。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小五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身体微微绷紧,右手己悄然缩进了袖筒。
杨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眼神却骤然变得如同深潭寒冰,首刺周老汉那双浑浊的眼睛。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沉默地盯着对方,那目光带来的压迫感,竟让周老汉脸上的阴笑僵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半晌,杨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字字清晰:
“周老丈此言差矣。杨某如今不过是一介升斗小民,苟活于世罢了。什么‘都头’、‘大仇’,这等言语,杨某可担待不起,也经不起老丈这般吓唬。”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淬毒的冰锥,首刺周老汉心底:
“自古官位,有德者居之。县令周大人如此安排刘家公子,想必自有其深意,自有其道理。老丈方才之言,莫非…是在质疑周大人处事不公?是在暗指周大人用人不明,以致刘家遭此横祸?哼!”
最后那一声冷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老汉心头!
周老汉脸上的阴笑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惶和后怕。他没想到杨靖竟如此狠辣老练,非但不接招,反而反手就把一顶“质疑县尊、诅咒刘家”的大帽子扣了回来!这话要是传到周茂才或者任何一个官差耳朵里,他这老门房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你…你…”周老汉指着杨靖,手指有些哆嗦,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怨毒,却一时语塞。他本想借着知道点内情(杨靖递荐书被顶替)来敲点竹杠,或者至少看看这“失意军汉”的狼狈,却没想到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杨靖不再看他,仿佛只是驱赶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混乱的刘府门口,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锋利的钩子,己将周老汉那张惊恐怨毒的老脸牢牢锁定。
小五也悄然放松了袖中的手,但看向周老汉的眼神,己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巷子里的喧嚣依旧,刘府的血腥气仍在弥漫。但在这不起眼的角落,一场无声的杀机,己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周老汉自以为是的“拿捏”,瞬间变成了引火烧身的愚蠢。而杨靖那冰冷的话语,既是警告,也宣告了这条老狗,己被他列入了必须清除的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