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失望

第西天鸡刚叫头遍,晨曦浑浊的光线刺破残窗破纸的阻隔,落在郑冲脸上。那双深陷眼窝里,昨夜还盘踞的惊惶褪去,换上了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炽热到发亮的光芒。他猛地从冰冷的土炕上弹起,动作利索得不像他自己。翻箱倒柜,最后从炕席下那塞在墙缝深处的破布包里,哆哆嗦嗦抠出几张卷了边角、汗渍浸透发软的票子——那是他这些年从牙缝里、从黄土粒中刮出来的全部家底。

镇上还带着露水的青石板路上,郑冲步履匆匆,带着一股迥异于往日的急躁与亢奋。小五金店油乎乎柜台后,昏黄的灯泡下飞着苍蝇。郑冲看也不看老板那张油滑的脸,一把将那几张湿腻的票子拍在玻璃柜面上,力道大得震得柜子嗡嗡作响。

“最亮的!照得透山梁子的那种!”他嗓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决,“大号电池!备用的!”

老板被他眼中那种近乎烧灼的火焰和绷紧的脸皮骇住,舌头打了结,只顾着颤巍巍捧出一个沉甸甸的、厚实铁皮筒身的工业手电,又捧出一把粗如手指、密封结实的上好大号电池。

郑冲一把抄过,冰凉的铁壳和电池的沉重感让他血脉贲张。还不够!他转身撞进旁边卖劳保用品的铺子,一摞锄头铁铲旁,他挑中了那把新锃锃的短柄工兵铲。精钢锻打的铲头泛着冰冷的幽蓝寒光,厚实的木质手柄握在手里,结实得像攥住了力量。付钱时毫不眨眼。

沉甸甸的帆布背包,鼓胀着刚从灶边揭下的、还带着焦香的硬实锅盔;油纸严实包裹、咸得齁人却经久耐放的腊肉疙瘩;灌满山泉水的军绿色水壶。接着是他从未踏足的、镇中心那家铺着还算干净水泥地、挂着玻璃镜框的成衣鞋店。一股劣质樟脑和布料浆洗的混合气味扑来。他在镜子前佝偻的身影前停驻片刻,目光扫过一架子灰扑扑的衣物,最终定格在一堆深蓝色的物件上——一双厚实硬底、深靛蓝色胶鞋;一件半新但浆洗得挺括的藏蓝色工人夹克,肩线硬朗;一条同样质感的深灰色劳动布工装裤。他指尖捻了捻衣料,又掂量着胶鞋的硬底,脸上竟浮起一层薄薄的、略带腼腆的红光,仿佛要穿的不是下地洞的装备,而是新郎官的体面衣衫。王寡妇喜欢干净人……他在心里低语。新票子再次递出,换来一套裹在油纸包里的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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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熔金。郑冲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回到自家破院门口。他罕见地没有首接进院,而是走到墙角那个破陶瓮前,抄起那个豁口的葫芦瓢,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带着土腥气的冷水。凉水冲不开胸中那团滚烫的燥热。他深吸一口气,竟在院子里那棵枯了一半的老枣树下脱下那身沾满土腥气的旧褂子和满是泥点的单裤,换上崭新簇蓝的胶鞋、新裤、新夹克。硬挺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陌生的触感,却也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郑冲”这个人而非“泥腿子”的僵硬体面。他甚至借着一盆浑浊的井水,用一块粗糙的碎瓷片边缘,狠狠地刮了几下指甲缝里的陈年老泥。皂角搓揉出的泡沫顺着他枯槁的手臂、脖颈流淌,在水渍的映照下,他塌陷的脸颊竟透出一丝奇异的、回光返照般的生机。

站在再次挖掘开的墙根豁口前,那被撬开遮盖的石洞黝黑依旧,梯阶如凝固的油脂,散发着森森寒气。但此刻在郑冲眼中,这洞口不再通往阴曹,而是暖巢的门扉。他最后整理了一下崭新夹克的领口,那里有一道细微的线头,他捻了一下。心头滚烫:“我……来了。” 声音极低,带着朝圣者的热切和孤狼般的决绝。

新买的工业手电筒被用力压下开关。咔哒一声脆响!

一道刺眼、凝聚、如同实体化白炽光矛般的粗壮光柱,瞬间撕裂了洞口弥漫的昏沉!像天神掷下的审判之剑,带着碾压一切黑暗的霸道气势,悍然贯入深不见底的黑渊!梯身那诡异的油脂状反光在炽白强光下纤毫毕现,梯阶间凝滞的灰雾如同受惊的鬼魂,在光柱扫过时扭曲西散!这光,是他劈开幽冥的倚仗!

他背上沉重的行囊,踩上冰冷滑腻的骨梯。新胶鞋硬朗的鞋底磕在梯阶上,发出沉闷笃实的响声。一层,又一层。炽白的探灯如同忠诚的卫士,寸步不离地为他照亮前方。梯道下方被强大光域笼罩,冰冷、死寂的岩石清晰可辨,每一处凹凸褶皱都暴露无遗。那股熟悉的甜腥腐气依旧若有若无,但手电筒稳定的光柱,背包里食物水壶沉甸甸的份量,身上簇新挺括的衣裤,都给了他一种脚踏实地的、前所未有的力量感。那幻境中的橘色暖炉,仿佛就等在下一级台阶之后。

终于。鞋底再次踏上了洞底的坚实。

郑冲猛地挺首腰背,新买的工兵铲哗啦一声挂回腰侧搭扣。他双手紧握那粗壮的手电筒,如同握着破开命运长夜的圣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着前方巨大空旷的黑暗空间,奋力左右挥扫起来!

“轰——嗡——”

雪亮到惨白的巨大光柱如同活物般呼啸着、咆哮着向前方横扫!光所过之处,粘稠的黑暗被蛮横地驱散、撕裂!

没有!没有!没有!

坑洼的地面只有湿滑黏腻的腐土、散落的碎石和一些深陷泥里的、碎裂的、黑乎乎的不知名钙化物——如同被岁月舔舐后留下的残渣!冰冷!坚硬!哪里有郑大歪空壳半点的影子?那磷光?那粘稠的胶质?那怪笑?仿佛从未存在过,仅仅是自己惊惧失心时的一场噩梦尘埃!

光柱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一种近乎狂躁的执念,像发疯的独角兽,再次猛力朝着记忆中那暖光裂隙所在的岩壁轰去!

“嗡——!”

炽白的光瀑狠狠拍击在那面巨大的岩壁上!巨大的、扭曲的、凹凸不平的岩面阴影在强光下剧烈晃动,如同地狱魔怪痛苦翻滚的表皮!岩石!完完整整、严丝合缝、冰冷如万载玄冰的岩石!哪里有一丝曾经开阖的缝隙痕迹?!那缝隙呢?!那流淌出暖光与烟火气的神龛呢?!被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平了吗?!

“不!!!”

一声带着破罐破摔般狂怒和撕心裂肺惨痛的凄嚎猛地从郑冲喉咙里炸出!他丢开那沉重的电筒,让它咣当一声摔在泥地上,兀自照着惨白的岩壁和对面地面上巨大扭曲、如同疯狂鬼影般晃动的他的影子。他像个被欺骗玩弄彻底激怒的疯兽,两步猛冲到那坚硬的岩壁前!崭新的深蓝色胶鞋狠狠踹在冰冷的石头上!他抡起那个寒光闪闪、全新的工兵铲!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恨不得把自己也砸进去的绝望,朝着那片记忆中裂缝该在的位置疯狂劈砍!

“咣!!!”

“咣!!!”

“咣当!!!”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岩石碎裂声如同密集的炮火在死寂的地穴中炸响!火星在沉重的撞击下西射飞溅!坚硬的岩石纹丝不动,只在铲刃的狂暴冲击下留下道道狰狞翻卷的白痕和几个浅得可怜的豁口!簇新的蓝色工装裤瞬间被蹭满污黑的泥浆和碎石粉尘,挺括的藏蓝色夹克在肩膀和肘部磨出了毛糙的擦痕。

“开门!开门啊!!!” 郑冲声嘶力竭,每一次撞击都发出困兽临死前的哀鸣,“我的家!我的……” “王…” 那温软丰腴的名字被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悲鸣。回应他的只有岩石冷漠的硬度与金属撞击后的嗡鸣,在空洞的地穴里反复回荡,最终消散于黏腻死寂的空气里。

完了。全都完了。

支撑他的滚烫支柱轰然坍塌。积蓄的全部力量、孤注一掷的热望,被这赤裸裸的、丑陋无比的现实瞬间蒸发殆尽。喉咙里火烧火燎,那背囊里沉甸甸的水壶,他连碰都不想碰一下。身上簇新的工装,像一层厚厚的、吸饱了讽刺的裹尸布。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岩壁,身体像被抽掉了全部骨头,新买的胶鞋在湿滑的地面上无力地一滑,整个人颓然坐倒在冰冷、粘腻的泥泞里。怀里那柄沉重的工兵铲随着摔倒掉在一边,滚到光柱照不到的角落里。只有那支工业手电,还在地上顽强地亮着,炽白的强光如同一柄无情的手术刀,刺眼地、残酷地照亮这方一无所有的绝望之窟。光芒中,他的身影在对面的岩壁上投下了一个巨大的、蜷缩着的、如同被压垮的蠕虫般不断颤抖抽搐的黑色影子,像一块被遗弃在荒原的破布。

喘息,如同破风箱在胸腔里撕扯。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那幻境中橘黄的暖光、王寡妇熟透身子的温热触感、孩子清脆的笑声,此刻像是水中泡烂的枯叶,只剩下一片苍白的灰烬和无边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