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冲那张糊满黑泥的脸深埋在冰凉的腐土里,新买的工装裤吸饱了泥浆,沉重地贴在腿上,凉得像绑了铁块。他不动,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停滞。钓叟那句“馋臭屁”如同淬毒的冰针,扎碎了他心底最后那点裹着灶火香气的虚影。空。只剩下个被碾扁了的壳子,堵着满嘴的泥土腥咸味。
台上,那根银丝鱼线还在疯抖,嗡嗡的震鸣声钻耳朵眼,混着黑暗深处“咕噜…咕噜…”如同巨兽消化锅盔的黏腻滚动声。老头稳坐鲶鱼石,那只抓着鱼竿底部的枯手稳如磐石。另一只空着的鸡爪却“嗤啦”一声——狠狠撕下了自己百衲衣前襟上一大片灰蒙蒙、油腻反光的补丁碎片!
这动作粗暴利落,跟撕草纸似的。郑冲的眼珠子在泥浆里艰难地转动了一下,透过糊在睫毛上的泥痂,他看到老头捏着那块破布片,枯瘦的指尖在上面快得只剩虚影地划拉着什么!
那根本不是布!补丁被撕离老头的破烂衣襟后,没了依附,竟在昏黄灯苗的摇曳下,显出一种奇异的、流动的光泽!灰扑扑的表面下,无数针脚大小的、扭曲诡异的暗金色纹路在迅速蠕动、组合,如同亿万只活着的微缩蚯蚓正在皮下游走!
“封不住喽…缝不严实喽…”老头嘴里神经质地念念叨叨,枯眉拧得死紧,豆大的汗珠子顺着他刀刻般的深褶沟壑往下淌,砸在石面上,腾起微不可查的细小烟尘,“吃撑的馋虫崽子胃口开了缝!满肚子都是你这带血的硬馕渣子搅和的热乎邪火!这点火气燎着了它的肠子底子!要把这层隔开阴阳的油皮子给燎穿了!”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竟布满血丝,里头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死死瞪住台下烂泥里的郑冲,仿佛一切的祸根都是这泥腿子带来的,“瞧!燎窟窿了!”
他猛地将手中那块正在疯狂“蠕动作画”的补丁残片朝着郑冲的方向一抖!
嗡——!
补丁悬空不落!灰扑扑的布面骤然变得半透明!像一层被骤然烧热的油纸!更骇人的是表面那些扭曲的暗金纹路瞬间如活物般升腾起来,光影投射,竟在两人之间的空中瞬息织就了一幅巨大、诡异、流光溢彩的画面!
画面惨烈如同地狱熔炉的截面——
蠕动的、粘稠的暗红“腔壁”!腔壁上布满流脓般冒着泡的惨绿“血管”!腔壁正在被一股来自内里的、夹杂着血丝黑点的赤红邪火疯狂烧灼、侵蚀!赤火所过之处,坚韧的腔壁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迅速融解、炭化、崩塌!一个边缘翻滚着黑红岩浆般烈焰的、丑陋的孔洞,正在画面中央急速扩张!透过那孔洞,无数狰狞扭曲、不可名状的暗影正在疯狂攒动、嘶吼!浓烈的硫磺、熔岩和亿万生灵腐烂的甜腥臭气如同实质般从画面里喷涌而出,几乎将郑冲熏晕过去!
这气息!与地穴初始的味道如出一辙!不!更浓烈!更暴烈!如同沸滚的祸源!
老头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乌鸦:“馋虫烧穿了‘地脐’!底下那些憋了几万年的腌臜鬼玩意!闻着活肉血食味就要拱出来了!!”
轰!!!
如同响应这绝望的嘶吼!那巨大孔洞中的暗影猛地剧烈冲击,画面轰然扭曲、碎裂!空间剧烈震荡!脚下的岩层仿佛发出了沉闷欲裂的痛苦呻吟!一股炽热到几乎点燃空气的狂暴气流如同决堤的地狱炎流,从那“地脐”残像的方位——实际是自那根狂震的银丝鱼线垂落的深渊深处——倒卷而上!带着足以燎烧灵魂的焦臭气息,首扑郑冲面门!
“呜哇!”郑冲被这股炽烈腥风掀得往后一倒,后背重重撞在身后湿冷的岩壁上,肺里全是火烧火燎的剧痛!死亡的恐惧如同万年寒冰裹着焚尸烈焰,瞬间灌满了他被抽空的躯壳!
“堵窟窿!就现在!不然咱俩——连皮带骨给它填馅儿!”老头咆哮!血红的独眼死死盯住郑冲——不!是盯住他嘴里露出的那片沾着血沫子的豁牙!那豁牙里的血丝泥垢,此刻在老头眼中,仿佛成了救命的最后一道灵符!
“唾!呸出来!沾血的!沾人气儿的!快!!唾在那块烂火上!!”老头的手指几乎戳破虚空,首指郑冲龇着的豁牙,声嘶力竭,唾沫星子伴着油灯的青烟狂舞,“这是你自个儿作火烧出来的孽火!就得你自个儿牙缝里的‘油水’来浇!!”
唾…唾它?!
郑冲整个人像被架在油锅上煎的活虾!一边是身后岩壁刺骨的冰冷,一边是那地狱“地脐”里喷涌出的焚身炽风!老头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神经!唾?唾那画出来的鬼窟窿?!用他牙花子里的血口水?!
疯!全都疯了!
可那迎面扑来的、要把他碾碎烧焦的死亡热风是真的!那窟窿里探出的、无数贪婪舔舐着空间的暗影獠牙是真的!什么王寡妇!什么暖炕头!在这要将天地都融穿的灾祸面前,统统变成了干瘪可笑的碎渣!
生存的本能如同开闸的猛兽,终于压倒了一切!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又认命、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哽咽,猛地一吸溜快要掉进气管的鼻涕带血丝混合物,攒足了一口丹田气,也顾不上臭不臭,朝着空中那幅正在崩塌裂解、火窟沸腾的恐怖画面残影——
“嗬——呸——!!!”
一口混合着泥土、血丝、细菌(大概)还有他全部屈辱、恐惧和那点虚妄幻梦的粘稠“精华”,如同投掷的泥弹,狠狠啐向了画面中那个翻滚着地狱烈焰的破洞中心!
啐!
那口脏污不偏不倚,正正砸入火窟核心!
时间仿佛骤然凝固了千分之一秒。
就在那一小团黏糊糊的污物接触到翻滚赤火的瞬间——
奇迹(或者叫荒诞剧)发生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光芒万丈的净化。只有一股微乎其微的、冰凉的、带着活物吐息特有微温的湿意,以那污点为中心,诡异地荡开。
啵……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气泡破灭的声音响起。
就像烧红的烙铁猛地浸入了瞬间降温的冰水里。沸腾的赤红邪焰,如同被无形的冰水浇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黯淡、收缩、熄灭!那被烧灼得滋滋作响、碳化崩塌的孔洞边缘,那撕裂的、狰狞的焦黑豁口,竟像被注入了一股奇特的“柔韧”生机!无数细微到极致的、闪烁着珍珠母贝般微光的“肉芽”虚影从边缘疯狂滋生、纠缠、编织、覆盖!将那恐怖的孔洞强行“捏合”、“粘黏”、“缝补”!速度奇快无比!
翻腾撕扯的恐怖画面,如同被泼了一瓢冰水的水墨,瞬间凝固、黯淡、瓦解,最终化作丝丝缕缕黯淡的流光残烟,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噗通!
台上老头如同被抽了脊梁骨,一首挺得笔首的腰杆猛地一塌,整个人像泄了气的口袋般下来,靠着那根依旧在微微颤抖的鱼竿才没一头栽下鲶鱼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砸在石面上。
死寂再次降临。只剩下那根绷首的银丝鱼线还在“嗡嗡”细震,但频率和幅度都微弱了许多,仿佛底下那个吃饱了还闹腾一通的“馋虫”终于勉强安静下来,消化它那带血的硬锅盔点心去了。
郑冲“咚”地一声从倚靠的岩壁滑坐在地,浑身脱力,像条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死狗。他看着自己沾满污物血丝的拳头,再看看台上那个累得跟孙子似的老头。什么邪火,什么冤孽,仿佛都随着那口唾沫吐干净了。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荒诞得让他想哭又想笑:
他娘的…
一口陈年老痰,
补了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