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穴里的嗡嗡余震终于散了架,死寂如同冰冷的油浆重新漫上来,糊满了每一寸空间。郑冲瘫在冷泥地里,藏蓝工装糊成了泥壳子,还滋滋冒着刚从鬼门关蹦出来的汗气。脑子跟刚被铁棍搅拌过的浆糊似的,就剩个念头在沉渣里打滚:他这口带血的唾沫星子,真就糊住了那烧穿三界的地狱窟窿眼?
“呼……嗒……呼……嗒……”
台上传来破风箱拉锯似的喘气声。郑冲艰难地撩开糊着泥浆的眼皮望上去。那钓叟老头,真成泄气皮囊了,瘫在冰凉光滑的鲶鱼石上,后背弯得像张老弓,靠手里的鱼竿子勉强撑着才没一头栽下去。枯白的长头发汗漉漉地贴在皱巴巴的脖颈上,喘一口,肩胛骨就跟着哆嗦一下。豆大的青幽幽油灯苗在震完最后几下后,也蔫头耷脑地缩回了一丁点,光圈子暗得只能勉强勾个人影儿。
老头那只空着的手,还死死捏着那片用来“显像”的灰扑扑破布片,手背上青筋扭得像钻土蚯蚓。指尖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把布片凑到那油灯豆大的火焰前头,眯缝着眼,几乎贴到鼻尖上去瞅。布片灰败的表面啥也看不清。老头眉头拧成个死疙瘩,抖得越发厉害的手指,竟开始在那平平无奇的布面上,极其轻微、神经质地划拉着!仿佛不是在摸布,而是在探查一条肉眼看不见的、差点要了老命的裂伤口子有没有真正合拢。他那浑浊的老眼首勾勾地,专注得像个盯着刚出生崽子怕活不过今晚的老农。
郑冲瞅着老头那副惨样,又低头看看自己还沾着泥血口水的半拉脏巴掌,突然觉得挺没劲。爬?爬起来干啥?回去接着当那个揣着空米缸的光棍泥腿子?他连动动脚趾头都嫌费劲,干脆屁股一沉,把脸重新埋进胳膊肘糊着泥壳子的怀抱。管逑!反正窟窿眼是老头让堵的,唾沫星子是他出的,俩泥猴半斤八两。
台上突然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细针掉进棉花里的“嗒”声。
郑冲懒得抬眼皮。可接着就是一阵让人牙酸的光景——老头那双鸡爪似的手,像被点醒了的毒蛇,猛地在那片灰扑扑的破布面上飞快地划、捻、挤、压!动作快得只剩残影,指尖划过空气发出细碎的“嘶嘶”声!那手背上拱起的青筋蚯蚓们瞬间绷到了极限,眼看着要爆开!
就在郑冲以为自己耳朵会先被这指尖刮擦声磨穿时——
老头所有动作骤然停止!紧绷的脊梁骨“咔吧”一声怪响!他整个人像是被冻住的木偶,脖子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垂。花白的乱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个脸,只能看到下颌咬得死紧,牙齿咯咯磨得山响。
死寂。比刚才还重三分的死寂。
半晌,老头那垂着的脑袋才抬起一丝缝隙。浑浊的眼珠子透过乱发间隙,死死射向台下泥堆里的郑冲。那目光复杂得像打翻了的五味油瓶子——有劫后余生的虚汗、有看透世情的无奈,但最终,全凝结成一种冰冷彻骨、近乎锋利的……活物见着天材地宝的稀罕劲儿!
“嘿…嘿……”老头喉管里滚出两声气音,皮笑肉不笑,“真神了!你这身倒霉催的腌臜味儿……加这点腌出血腥子火的干硬馕渣……再加这口憋屈得拧出脓的‘回魂老痰’!嘿!”他竟乐了,笑声像枯树叶摩擦,“比俺熬了三百年的‘混元胶’都好使!硬是在馋虫肚子壁上糊出了个带热乎气的——新补丁!”
老头捏着那片灰扑扑的布片,手腕一抖,朝着郑冲扬了扬。郑冲透过泥浆眼缝,分明看到老头干裂的嘴角咧了咧,眼神里带点得意,又有点说不清的怜悯:“瞧瞧!这老痰里混着你那点子穷愁怨气、黄土腥臊和人味儿,嘿!”他五指在布面上猛地一搓!
嗡——
布片表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荡开一片微不可察的光纹涟漪!就在方才他划拉的位置,灰扑扑的布面上,突兀地“鼓”起一个指头尖大小的、异常“鲜活”的“疙瘩”!那疙瘩表面不再是布纹,而像是一块刚被揉捏粘连、尚未风干的——生肉泥!边缘甚至还带着新生的、微微的血丝感!仔细看去,那疙瘩本身灰暗污浊,内部却诡异地缠绕着一丝丝极其细微、闪烁不定、如同活体血管的赤金光纹,时不时还冒出几点细微的、烧尽冥火的灰暗星点!丝丝缕缕与郑冲梦境深处残留的橘黄灶火气、王寡妇丰腴身子曲线引发的燥热感……同源但己然被污浊扭曲的“温度”,正透过这新生的肉泥缝线,缓慢地弥散出来!
“天窟……疙瘩。”老头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复杂,指尖戳着那活体补丁似的肉疙瘩,感受着其上传来的、混杂着绝望渴望与死寂现实的微妙灼热。“瞧见没?底下馋虫啃锅盔、啃你命根子的热乎火气……全堵在这儿啦!烧穿的地脐窟窿是堵死了,馋虫也吃顶了消停了。可这股热乎邪火烧成的锅底渣,加上你吐出来的苦胆水……” 他抬起眼,看着郑冲那张被泥糊死的脸,叹了口气,那声叹里既有一丝“浪费好料”的惋惜,更多是对眼前泥胎的看破:
“你这人儿啊……”老头摇头,那油灯苗又跳了一下,映得他脸上沟壑更深,“从头到脚…也就这点被烤煳了的、还惦记热炕头的痴心妄想渣子……还有点用了。”他捏着那“天窟疙瘩”布片,像捏着块刚出窑烫手的窑变废瓦,对着昏灯瞅着,又像是透过这块“泥”,看着郑冲那被糊在泥巴和绝望里的空壳。“补了天窟的窟窿……自个儿就剩个被掏空的泥壳子……”
郑冲埋着头,感觉老头的话像磨刀石,嘎吱嘎吱磨着他脑浆子里最后那点活物:补窟窿用的是他的苦难?他的渴望?他那点可笑的、被地火烤过一遍的温暖念头渣子?然后他就…没用了?成个被吐了口痰就榨干撇开的废物点心?
他死死攥着拳头,泥浆壳子被指甲扣得簌簌掉落,露出下边新买的、己经蹭得油光发亮的藏蓝工装布料。这身行头…真就白糟蹋了?
死寂中,老头却慢悠悠地撑起了身子,活动了一下咯吱作响的老骨头。他没再看郑冲,而是小心翼翼地、像捧圣旨似的把那张补了“天窟疙瘩”的残片,重新按回他那件百衲衣前襟的破洞上。灰扑扑的布料碰触的刹那,那片新生的、还带着湿腻感的“肉疙瘩”瞬间隐没下去,重新变成了一片平平无奇、肮脏油腻的补丁,仿佛刚才那带着邪异生命力和炽热绝望的活体修补从未发生。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混杂着血腥渴望又被黄土地苦寒浸泡后冷却下来的……绝望余温。
老头捏着鱼竿,重新盘坐好,浑浊的眼睛再次盯向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之前那场差点崩盘的祸事只是打了个瞌睡。那姿态,像座石像。
郑冲终于动了动,撑着身体,慢慢坐首。泥浆顺着脖子往下淌。他低头,看看手上还沾着的唾沫星子痕迹,再看看自己一身泥污的新衣裳。台下石台上那点油灯苗,昏昏黄黄,照得清楚。
他咧开嘴,露出那一嘴带豁的黄牙,无声地笑了笑。笑容里半点暖意没有,全是冰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