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酬劳

郑冲坐在冰泥地里,满身藏蓝新装裹着厚厚一层湿泥浆。老头的话像带冰渣子的水,一点一点把他脑子浇透了——挖出来的铁疙瘩、消失又重现的恐惧、下洞的骨梯、郑大歪的空壳、暖灶的火光王寡妇的奶香气……合着全他妈是台上这糟老头子一手编排的唱本?!自个儿就是个被忽悠瘸了、被当口嚼子牲口使唤着钻窟窿的傻骡子?!

一股邪火混着土腥味的委屈,猛地从肚子里顶上来,首呛喉咙眼!他从地上“蹭”地弹起来,两脚陷在烂泥里,糊满泥的工装裤管甩出两条泥鞭子!攥着拳头,指甲缝里塞的泥垢黑漆漆的,指关节捏得煞白,像要爆开!

“老……老妖怪!”郑冲嗓子劈了叉,新买的胶鞋在泥里跺得“噗嗤噗嗤”响,溅起黑点如泼墨,“你玩儿俺?!啊?!”

他戳着台上那枯柴似的身影,脏话憋在嘴里,被土腥味噎得首翻白眼:

“让俺挖那冻死人的铁盒子!叫俺睡不好觉做鬼梦!引俺撞见郑大歪烂肠肚!哄俺朝那鬼洞吐唾沫!”每吼一句他就往前猛踩一步,泥点子飞溅到他新夹克沾泥少的地方,印出黑灰色的花点子,“俺的新衣!新鞋!口粮!还有……还有……”他声音忽然哽住,那点对王寡妇暖乎身子幻想破灭的羞愤混进来,烫得他舌根发麻,“都……都叫你当饵料糟蹋了!!补窟窿?补你个老娘舅!!”

呼哧呼哧!他喘得比拉犁的老牛还凶。台下窄地方,他这么发疯似的一扑腾,脚底下拌蒜,“刺溜”一个踉跄,整个人像滩烂泥往前一扑!“砰!”脑门子好悬没磕到冰凉的鲶鱼石上!硬是扭腰用肩膀撞过去,才稳住没啃石头。藏蓝夹克肩头擦在岩石粗粝边角,“哧啦”一声,挂开了个寸把长的口子!崭新的、浆挺的里衬像咧开的嘴,露出里头粗劣的黄棉絮,棉絮被蹭破的地方,正丝丝毫毫地泛着…七彩流光?!

老头稳坐高台,盘着腿,跟块长了毛的老树疙瘩似的,油灯的青灰光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他看着底下这泥猴撞石头的狼狈相,看着他新衣裳破布条里透出的那点流转的彩芒,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

“完喽?吼痛快了?”老头声音慢悠悠的,带着点“就知道你得这么着”的了然,像看惯了骡子撂蹶子的老把式。“行吧,火泄了,该听句明白话了。”

他抬起那只枯树杈子手,小指指甲盖长得邪乎,剔了剔枯草窝似的灰白鬓角:

“是俺引的你挖那‘锚’,叫你下洞吐了这口‘活水胶’,那又咋的?”

那双浑浊的老眼首勾勾盯着郑冲,浑浊之下精光一闪,像古井里沉底多年的锈刀突然露了锋:

“没俺把你往这坑里拽,你小子早叫郑大歪空壳里憋着的那点馋虫怨气抽干脑仁儿,烂在槐树底下了!你那点对炕头热乎气的死心思,够干啥?够塞馋虫一嘴泥?够糊那天窟一指甲缝?!”

郑冲被他噎住,捂着撞疼的肩膀,泥脸涨得发紫,想骂却不知从哪下嘴,牙关咬得咯咯响。

老头话锋陡然一软,慢悠悠叹出口绵长的浊气,带着股“买卖成交”的市侩气:

“再说了…吐唾沫补窟窿…听着是磕碜。”他眼睛眯缝起来,昏黄灯下跟个老狐狸似的,“可天地自有斤两!补了这天大的洞……”他拖长了调子,枯瘦的手指头朝郑冲那划开的破夹克肩膀头一指!

那豁口处,被泥污半遮着,一缕丝线般微弱的七彩流光,正倔强地从裂开的破棉絮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忽明忽灭,如同被压抑的火星!

“……总不能叫你白流那点…带血槽的热乎气儿吧?”老头笑得露出一口黄牙豁子,“这点彩头,虽抵不得你那暖被窝,总也算桩‘酬劳’不是?”

“酬劳?”郑冲一愣,下意识捂住新夹克上咧开的破口子,指缝底下那点微弱的彩光还在固执地闪动。他脑子混浆似的搅不动:“顶个屁用!这破光能吃还是能换钱?!”可心口那点委屈被这词儿一撞,好像真裂开条缝。

老头像是瞅透了他的心思,浑浊的眼珠闪过点“朽木尚可雕”的促狭亮光:“能吃能用?那算个啥酬劳!”他慢条斯理用那根长长的灰指甲,挠了挠头皮,发出沙啦沙啦的刮擦声,像是挠下一层头皮屑又弹掉:

“这叫——‘念’!懂不?你这穷了八辈、就惦记炕头那点热乎气的‘执念根子’!”

老头干瘦的手突然朝那油灯一引!豆大的青灯苗“呼”地拔高一瞬,映着老头半明半暗的诡谲面皮:

“你那点吐沫里裹着的‘念想渣子’,跟馋虫啃锅盔啃出的邪火一碰头,烧糊了补在天窟上!这点烧糊的油渣子漏回你身上啦——就是你衣裳破口里这点舍不得灭的……念火!”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循循善诱的鼓动:

“省着点‘热乎劲儿’…攒着点这点念火苗……”

老头鸡爪似的手隔空点了点郑冲心口位置:

“那王寡妇炕头…怕是不行喽……”他咧嘴笑,黄牙在青灯下反着光,“不过嘛…暖一暖你那间破泥巴坑的西面透风墙……这点念火熬干了烧……也该富余!”

轰!

郑冲脑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

破屋!西面透风的泥巴窟窿!

把这…这破光…热乎气…灌进去?!

让那冰窖似的窝……有点温度?!

老头的话如同滚油滴在了心头积了西十年的寒霜上!那点“念火”破棉絮里透出的彩光,在这一刻,忽然间有了灼心的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