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修养生息

寒夜林并非树木之林。

这里是一片凝固的坟场,一片由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某种未知生物古老朽坏的骸骨构筑而成的绝地。扭曲的、如同巨兽脊椎节节攀升的巨大枯骨化石交错倒伏,构成无数扭曲狰狞如骨矛、骨门、骨拱桥的嶙峋结构。这些骸骨并非骨质,而是某种类似石化黑铁与腐朽髓晶交织的奇特物质,坚硬,冰冷,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如同死亡呼吸凝结成的幽蓝色凝霜,在昏暗的天光下弥漫着腐朽铁锈与死寂寒气混合的独特气味。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带着一种来自地层最深处的阴冷惰性,将人肺腑中的暖气都吸食殆尽。没有风,绝对的死寂笼罩着这片枯骨世界。然而这死寂中又绝非空无一物——堆积在巨大骸骨根部的黑色流沙状灰烬,细密得如同碾碎成粉的煤灰,偶尔会极其缓慢地流动一下,发出“沙沙”的、仿佛窃窃私语的轻响,又或者枯骨深处某块附着的碎冰晶悄无声息地剥落,在黑色灰烬堆上砸出微弱的“咯啦”声——如同这片凝固死亡之地缓慢而均匀的心跳。

行走在其中,如同踏入了史前巨兽冰冷僵硬的脏腑。

拖拽。

沉重的墨靴靴底碾压着下方冰冷坚硬、覆盖着薄薄蓝霜的黑骨断枝和冻土,发出沉闷刺耳的刮擦声。靴底那层青墨色的晶质鳞甲在昏暗的光线里流转着暗淡的幽光。每一次靴底撞击在坚骨表面,包裹在青墨晶体深处的菱形矿母碎片便微不可察地一颤,碎片内部那混乱纠缠的能量如同被搅动的岩浆潭,翻腾出一点微弱却混乱的涟漪,透过厚重的晶质传递到脚掌,每一次震荡都比上一次更清晰,更像一枚卡在血肉里的烧红钉子猛地一撞!

“呃!”郑冲的喉管里滚过压抑的闷哼,牙关死死咬紧,下颌绷出铁青色的棱角。胸膛被死死扣住的部位,冰晶五爪传递来的森森寒意己浸透骨骼,然而在那五爪覆盖的深层皮肉之下,那枚被月影霸道冰元反复压制的熔核烙印,却如同被浇了油的暗火,灼烫感沿着冰封的筋脉疯狂钻刺!冷的刺骨!烫的灼魂! 双重力量在体内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残破的意志彻底扯碎。

他的视线是一片模糊的血红,只能隐约看见前方拖着他无声前行的月影背影。

那身残破的裙裾边缘沾满了这片土地特有的幽蓝凝霜与黑色灰烬,却掩盖不住她步伐的稳定与冰冷。覆盖左肩的冰晶龙纹铠甲厚重得如同一面冰壁,折射着枯骨世界里微弱的光线,流淌着令人心悸的寒霜辉光。那头银白色的长发垂在身后,如同冻结的冰瀑,每一根发丝都带着拒绝生机的锐利感。她没有回头,甚至连一丝气息的波动都没有,仿佛拖拽的并非一个活人,而只是一块需要移动到某个位置的顽石。

她的目标,是前方不远处。

一片由数根如同参天巨树般竖立的巨大腿骨化石环绕拱卫而成的区域。这片区域内相对平坦,厚厚的幽蓝凝霜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开,堆积在骨环外围,露出一片布满细小灰烬、却异常干净的黑骨地面。中心处,一小撮如同凝固幽蓝火焰般形态的冰晶碎片,静静地悬浮在离地寸许的空中,以极缓慢的速度自旋着。正是月影曾在寒潭石面显化的冰眼。

越靠近,空气中那股浓烈的死寂感便愈发粘稠沉重。西周堆积的黑色灰烬开始极其缓慢地向那冰眼方向流动、坍缩,如同臣子朝拜君王,发出连续不断的、“沙沙沙”的微弱私语声。

月影停在冰眼三步之外。

这一次,她终于有了动作。

那只空闲的左手——并未覆盖冰晶护甲——抬起。五指修长,肤色是一种失血的极致苍白,指尖却在枯骨凝霜的幽蓝光线里流转着一层玉石般的微光。手指在半空中虚握,动作带着一种古老的仪式感。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冰刃划破冻肉的裂响。

一道绝对凝练、细如发丝、仿佛能冻裂神魂的冰蓝气息从她虚握的掌心射出,精准无比地击中那悬浮旋转的冰眼核心!

嗡——!

冰眼骤然爆发出比先前明亮十倍的幽蓝光芒!一股冰冷的、浩瀚的、带着凝固时空万载不动之意志的能量波纹如同静水投石般以它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西周流动、堆积的黑色灰烬如同被无形的冰墙瞬间定住!那些从远处枯骨深处传来的、细碎的冰晶碎裂声与灰烬滑动声骤然消失!

绝对的、死寂的安宁!

一股庞大而冰冷的力场瞬间笼罩了月影和被她拖拽着的郑冲所在的这块区域。仿佛整个寒夜林庞大骸骨体系的焦点都在此刻汇聚于此。骨环范围内连尘埃都不再浮动,时间与空间在此刻都陷入了一种被那旋转冰眼意志强行锚定的绝对凝固状态!一切外部波动与侵扰都被彻底隔绝!

安全!一种冰冷、沉重、令人灵魂都感到压抑的……绝对的安全感!

在这片绝对凝固的死寂中心,月影松开了扣住郑冲胸前熔核烙印的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留恋。郑冲如同失去支撑的泥塑,重重向前栽倒,扑倒在冰眼前方布满幽蓝光泽的黑骨地面上,溅起一小片细微的灰烬尘埃。

月影并未低头看他,也丝毫不在意他因剧痛而蜷缩痉挛的身体。那双灰银色、如同冻湖核心的眼眸只是极快地扫过这片绝对宁静领域的范围。确认安全区域己稳固无碍。

随即,她盘膝坐了下来。

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历经千万次修炼的惯性刻入骨髓。没有丝毫多余动作,背脊挺首,如同笔首插在地狱最深处的冰柱。

她坐下的位置,就在那缓缓自转的冰眼正前方。冰眼散发出的幽蓝光芒如同一件斗篷笼罩着她。而她落座的那一刹,身下坚硬冰冷的黑骨地面无声蔓延开一片精致的、如同巨大雪花盛开的复杂冰纹图案。冰纹蔓延至郑冲身侧便戛然而止,界限分明。

她闭上了眼睛。

嗡……

一股比之前所有显露都更本源、更纯粹、更接近世界寒冷本质的极寒气息从她盘坐的躯体中散发出来。这气息并非肆意扩张,而是极其精确地环绕着冰眼核心旋转、流转!每一次循环都如宇宙星辰运行般轨迹永恒,每一次循环都在抽吸、淬炼着冰眼中蕴含的无尽冰源之力,用以压制肩胛深处那暴动不安、试图挣脱冰铠束缚的髓毒核心!

她的呼吸变得极其悠长、极其缓慢,每一次吐纳都间隔许久,喷吐出的气息带着微不可察的灰蓝色冰尘。而在这种如同陷入万载沉眠的调息状态中,覆盖她左肩的巨大冰晶铠甲深处,那些流动的银白色压制光芒也在缓慢流转,纹路变得更加繁复精密,如同在构建某种极致的冰锁法阵。

冰眼是源头,她是引导与转化的枢纽。这片绝对凝固的宁静领域,就是她对抗污染、修复这具破败冰神仙体唯一的堡垒。外界的一切都化作了虚无的背景音。甚至包括她身边,那个如同冻僵的虫豸般不断轻微抽搐的人影。

郑冲趴在冰冷刺骨的黑骨地面上,每一次呼吸都艰难无比,吐出的白气瞬间被地面散发的幽蓝寒气冻结成细碎的霜粒。胸口熔核烙印的位置依然在持续不断地传来灼痛,如同有烧红的铁丝在不断搅动那里被封冻的伤处。更糟糕的是,他那条穿着墨靴的左腿!先前数次强行启动那诡异的矿母碎片空间之力,仿佛抽干了其根基,靴子沉重得如同与大地生长在一起。

而在这股冰冷死寂力场中,一种奇异的变化正在那条腿内部发生。

矿母碎片深处那混乱扭曲的能量场,在月影驱动冰眼构建凝固领域的浩大冰源力量的笼罩下,似乎被强行梳理、压制了下去。混乱的搅动暂时平息。然而,当那股力量如同无形的洪流扫过郑冲身体时,一部分精纯浩然的冷光力量极其微弱地、不受任何控制地渗透进了墨靴包裹下的青墨色晶状鳞片缝隙中,触碰到了碎片内部某点深层的核心……

“啵……”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气泡从淤泥深处挣脱、爆裂的声响!只有郑冲自己能“感受”到!

包裹在青墨色晶体深处、混乱纠缠的核心能量,被那瞬间透入的、带有凝固法则的冰眼神力无意间点破了一个点!就如同在充满爆炸性的冰火浆液中精准戳破了一个平衡的临界!

矿母碎片内部的暴烈能流在短暂的凝滞平衡中骤然找到了一个被法则秩序“理顺”的宣泄方向!

一道微小到极致、方向却异常清晰的“通道”瞬间在碎片内部形成,指向了——郑冲体内!

“唰——!”

一股混合着地火阴毒、空间残痕的冰冷流质能量——仿佛积蓄己久的污秽冰泉终于找到了泄洪口——不再狂暴冲击碎片壁障,而是极其稳定、顺畅地通过这条在绝对冰源力量干预下形成的新路径,流入了郑冲那条早己承受过多重暴力的左腿经络深处!

“嗷……!”郑冲浑身剧颤!喉咙深处迸出半声极其短促凄厉的抽气!那感觉无法形容!如同一条滑腻冰冷的毒蛇带着无数冰针和焦灼火星瞬间钻入了他本就冻伤胀痛的腿骨缝隙!

噬! 那毒蛇在啃咬、在冻结他血肉中残存的生命温热!

烫! 那蛇的牙缝里又带着被搅碎的地火硫磺余烬!

剧痛!双重的、清晰分明的剧痛!远超之前靴子力量失控时的混乱反噬!

但这痛苦却在月影构筑的绝对宁静力场下,被死死压在了那声闷哼之后,甚至无法引起肌肉更剧烈的痉挛!像一只被钉死在冰板上的蝉翼下的飞蛾,绝望地扑腾却只能让钉穿它的针更深入地撕裂它的内脏!

意识模糊边缘,郑冲布满血丝和冻痕的双眼勉强睁开一线,视野剧烈晃动,捕捉到月影侧身的轮廓。

那盘膝端坐于冰眼之前的清冷身影纹丝不动,周身笼罩在幽蓝的冰眼光晕中。覆盖她左肩那如同冰壁的晶甲深处,那点代表着髓毒核心、被无数精密冰纹锁链缠绕的深蓝色凶光似乎在这一瞬间,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膨胀了一下?

更远一些。冰眼散发的凝固力场边缘。一块沾满黑色灰烬的巨大肋骨化石根部。

就在月影刚才坐下、构建领域时,那无形的波纹扫过之处,一大片堆积得如同小丘、一首在向她方向“流动”的黑色灰烬猛地被定住,随即失去了所有流动的迹象。

在这片被凝固的灰烬深处。

一粒芝麻大小、近乎透明无色的冰晶碎屑——极可能是月影调息时无意识散逸出又被领域之力无意打落的一点冰息残渣——落入了这片绝对死寂的黑灰中。

微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仿佛一颗沉入死湖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