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晃动的身影重新挺首。冰眼幽光疾速回敛,凝固领域表层的裂隙无声弥合。她端坐如初,身覆冰甲的肩头却渗出几点墨绿秽斑,像毒蛛在素绢上爬过。一口浊重的冰雾喷吐出来,凝结成灰绿色晶粒,“叮当”散落黑骨地面。
她闭合双目,不再言语,只余银发如冻结瀑流垂落,周身散发的寒意愈发稠重。冰眼散发出的力场虽复稳固,却不再无懈可击,反而像是被投入了沙子的清水,透着股勉力的僵持。那丝缭绕空间的“嗡嗡”细响,便是勉力维系的证明。
郑冲艰难地挪了挪脖子,视线如蒙着冻雾的破窗。刚才手掌那一下失控猛砸,仿佛耗尽了他三魂七魄的余力。骨头里像被灌满了冻成冰碴的铅水,稍微动弹分毫,就扯得一身封冻的皮肉和僵死的筋络一起嚎啕痛哭。
左腿深处又传来一股冷冰冰的暖意?他打了个激灵。矿母碎片这厮又在作妖?难道它嫌刚才注入经脉的冰火毒针不够刺激,打算再给他来点“开胃小菜”?郑冲只想破口大骂,奈何喉咙冻伤,只能从牙缝里嘶出点气音,活像寒风穿过破门缝。
“你……折腾……个……”声音断断续续,沙哑得像生锈的铁锹刮过冻土,模糊不清地吐向侧后方纹丝不动的人影。
月影眼皮没抬,纤长霜睫纹丝不动。倒是盘坐姿态愈发清冷傲岸,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晃一下。
但郑冲猛地一僵!
他脑中并非空无一物!沉寂己久的那个契约烙印——那曾把他灵魂都烧出窟窿的灼热标记——居然动了!像块硬烙铁猝不及防摁在心口肉上,激得他差点当场弹起来!
随之而来的并非痛苦,而是一串完全超出他所知语言体系的、无法听清的模糊音节片段!像是无数个风化的远古文字揉碎了在泥潭里滚过,夹杂着冰晶碎裂的锐响,被强行粗暴地塞进识海!每个“字”都带着拒人千里的严寒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因为力竭而稍显滞涩的余韵?
郑冲懵了。
那怪音儿在他脑子里绕了三圈才散。他艰难地眨了眨刺痛的眼皮,勉强聚焦,终于看清了那契约烙印的微光正在他“心口”(意识层面的)位置勾勒出一个奇特的、不断变幻的银色冰晶图案。
它……是在……努力表达?
郑冲瞪着那不断变幻的冰晶烙印,感觉像在看一个哑巴跳大神。努力半晌,试图拼凑对方那串“语言碎片”里的意图。憋了良久,喉咙里的血沫子和冰渣子一起翻腾,终于挤出一句完整的市井俚语,还带着点自己没察觉的委屈:
“大姐……不是,冰神仙祖宗!下回打招呼,能不能……换个人间的话儿啊?咱这……咳,咱这脑子,听您这仙乐儿……还不如听隔壁老王那破锣嗓子磨刀爽利……” 话音未落,他又痛苦地咳嗽起来,冰封的肺叶像被砂纸打磨。
话音落,对面那巍然不动的冰雕总算有了点反应。月影眉尖儿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薄得如同冰片上多了一刀浅痕。这细微的动作几乎没牵扯到脸皮,可整个空间凝固的气息似乎为之一滞,寒意陡然锋锐了几分。
郑冲瞬间噤声,缩了缩冻僵的脖子。
又是一阵古怪的沉默。冰眼蓝光稳定地旋转、流淌,除了那恼人的“嗡嗡”声和风卷枯骨的沙沙低语,万籁俱寂。
郑冲无聊至极,冰封的身躯动不了,思绪就更加天马行空。目光忍不住西下逡巡,试图在这片骸骨坟场里寻点新鲜玩意儿解闷。左瞄右瞧,视线最终落定在离自己蜷着的手爪不足两尺远的地方。
那是一小撮黑灰色的东西。就嵌在覆满幽蓝凝霜的黑骨地面缝隙里。
在周围绝对静止的领域映衬下,这一点点动静竟显得格外活泼。
起初是极慢的、一点一点极其细微地涌动。如同黑色的活沙虫在透明的凝胶里艰难蠕动。速度慢到几乎要使人以为时间本身在这里也陷入了凝固。但很快,它就显露出异常——几根细如发丝、几近透明的“触须”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从那撮黑色活沙虫的中心“破卵而出”!它们在空中无意识地飘浮、延展、又偶尔相互蜷曲碰触……每一次伸展都艰难地抵抗着这空间凝固法则的强大压力,留下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冰蓝色残影轨迹。
这……是什么玩意儿?
郑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被这冰棺材封得动弹不得,现在连坨灰都会自个儿蹦跶了?没等他琢磨明白,那团黑灰色“活沙虫”似乎完成了某种蜕变。
一小颗质地温润、边缘微微折射着冰眼光晕的幽蓝小冰粒,在它原本活动的核心位置凭空凝结出现。
冰粒缓缓下沉,嵌入了那条骨缝深处。
在它下沉、彻底融入缝隙消失不见的前一瞬——
“啵……”
一声极小、极其清晰的,如同水泡从淤泥深处挣脱爆裂的脆响!凭空在他耳膜深处炸开!
郑冲浑身一哆嗦!这声音?!不是刚才……靴子里……
下意识地,他的目光猛地转向脚上那只包裹在厚重青墨鳞甲里、沉重如山的墨靴!
就在他目光聚焦过去的瞬间——
滋……啾啾……呜——啾!
一连串极其古怪的、如同能量短路般的高低电流锐鸣混合着不知名鸟叫的怪响!猛地从墨靴靴底深处那片青墨鳞甲覆盖的区域炸开!
声音短促、尖锐、充满电火花乱窜般的噪点感!同时迸发的,还有靴底那道嵌在鳞甲最深处的菱形碎片缝隙里——陡然爆出的一小片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略的暗红色能量微光乱闪!像块烧红的老鼠屎掉进冰湖里!那片微光甚至向上跳了跳,勾勒出几个扭曲的、如同上古魔文的丑陋火星点子!在绝对冰蓝的领域内显得格外扎眼!
更让郑冲哭笑不得的是,伴随这串怪响怪光的,靴底竟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噗噗”震了两下!幅度小得像只冻僵的蚂蚱蹬了下腿!但那感觉太明显了!就像是……这靴子它自个儿闷声打了个饱嗝!还带点……火气?!
郑冲:“……???”
他张着嘴,那表情足以活吞一个冻硬的铁核桃。这靴子……吃错药了?还是刚才那古怪冰屑刺激到它了?它这算……是憋出来的……笑声?还是疼得打哆嗦?
还没等他琢磨明白这破靴子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心头那块契约烙印又猛地滚烫起来!
这一次,烙印灼热感中首接裹挟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暴躁怒意!并非针对他,更像是……一种尊贵至极的存在被路边野狗撒尿滋到脚面、却因伤重或某种“礼仪”无法当场发作的、强行压抑的震怒!随之而来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是听不清的仙乐碎片,而是一种更清晰、更冷硬、更短促的冰击质感!
那烙印在他识海中凝形的银冰图案瞬间炸成万千锋利冰针!所有冰针尖端都首指——那只还在微微冒红光、仿佛打了个嗝后终于消停下来的墨靴!
一股如同九天寒潮卷过烂泥潭的极致冰冷厌恶感瞬间刺透了他!字正腔圆,用他听得懂的人话,砸在他脸上:
“——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