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萤缓缓闭了下眼睛。
“……我爱你。”
她清清楚楚、不带感情地说。
他想听的话语来得太轻易。
是啊,哪一次,辜萤不是拣他最爱听的话说?
哪一次,不是拿刀捅向他最薄弱的部位,然后在他身边轻轻抚慰,对他说我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牟金龙迟疑了片刻。
他的手握着枪支。
从逃亡开始,他的心思一直在杀她和放她之间反反复复。
他把她带来此地,是想要她陪葬。
……难道为这样一句蠢话放她走吗?
他有点不甘心,又问:“将来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辜萤却说:“听着,牟金龙。”
她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叫他打了个激灵。
“你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我要你接受法庭的审判,而不是死在这么个荒山野岭。
“然后你去坐牢,五年,十年,或者随便多少年。赎清你的罪孽。然后干干净净地出来。
“如果那时的你还爱我,那就清清白白地追求我,告诉我你爱我。如果那时的我还单身,我就跟你一起飞希腊,去你说的那片海。”
牟金龙的眼泪唰的流淌。
明明知道她在画饼——她还在画饼——他却忍不住甘之如饴。
辜萤坐起身,说:“我现在下山去叫救护车。我会把你送去医院。你在这等我。”
辜萤没再耽搁。
牟金龙是该死。但真正有资格审判的是人民的法庭。
辜萤飞快地从棺材里翻出来,往洞口跑去。
但那洞口很高,洞壁比她想象的要陡峭。
婚纱太沉了。她不可能穿这身婚纱爬到洞口。
而那袭华丽的香槟色婚纱,此时沾染了半面鲜血,触目惊心。
辜萤担忧地回眼望一眼棺材。
他流了那么多血,是否能等到她回来?
必须抓紧了。
辜萤不再犹豫,脱去婚纱。
婚纱之下,她只穿着一条单薄的白色衬裙,裙上亦血迹斑斑。
这是冬月,寒风刺骨。辜萤打了个哆嗦。
她踢掉高跟鞋,沿着洞壁徒手攀援。
眼看就到洞口,洞壁却如酒瓶颈一般倾斜。辜萤脚下一滑,重重摔落在地。
脚腕剧痛,她甚至站不起身。
辜萤绝望朝外大吼:“有人吗——有人听见吗——”
仿佛是回应她的喊声,洞口传来一阵窸窣声。
有人!
辜萤惊喜大喊:“救命啊——救命——”
紧接着听到回应:“是萤萤吗——”
是父亲!
辜萤大喜,“我在这里——”
一个黑影从天而降!
只听轰隆一声,洞口有人一跃而下,重重摔倒!
辜萤瞪大眼。辜山已摔在地上!
“爸爸!”
-
那一日,辜山与颜风微会面后,便跟车来到了象山,一路跟去警察局。
在颜风微提供的线索帮助下,象山公安联系到了陈天钧,并从陈天钧手上拿到了牟金龙接头人的信息。
埋伏在石城山码头的便衣警察准确定位牟金龙,却根本没想到他携带枪支。
被牟金龙击中的警察受伤倒地。其余民警忙着救援同伴,没来得及追击。
只有辜山,他自已搞了一辆电瓶车,便一路紧追不舍。
他像一头被狼群驱逐的老狼,尽管身衰体竭、皮毛脱落,却仍能敏感地嗅到仇敌的气息。
他已经太老,几乎没有什么精神气,对生活也没有任何眷恋。
而这份绝望,成了他无所畏惧的决绝。
他发誓哪怕不要命,他也要人渣剁成粉碎!
于是,辜山怀里揣着那一叠女儿受辱的照片,还有那个恶女给的一把匕首,像毒蛇一样跟在牟金龙身后。
他在仇敌滴下鲜血的灌木前停留,用手指蘸血送进嘴里。
仇人的血……是他喜欢的味道。
-
辜山落地发出的沉闷声响,惊动了棺材里的人。
牟金龙从棺材里探出头来。
辜山从地上爬起来,瘸着一条腿。
他抬起眼,撩开脏乱的头发,第一眼看到的是牟金龙。
女人给的照片里,夹着牟金龙的新闻照片。辜山一眼把他认出来!
这时,辜萤叫了一声:“爸爸!”
她想去搀扶父亲,但她起不来。
辜山转身,看到坐在地上的女儿……穿着单薄的内衣……血迹斑斑……衣衫不整……
那女人讥嘲的话语瞬间在他耳边响起。
“你的女儿给人家做鸡,给人虐待,给人糟践。”
泪水疯狂涌上辜山的眼睛。
辜山抖抖嗦嗦,将身上肮脏而破旧的皮袄脱下来。
捡掉上面的荆棘草叶。
他瘸着腿过去,将破皮袄搭在女儿肩上。
他的耳边回响着那女人讥嘲的话语。
“你这一辈子,就在这暗不见天日的阴沟里爬来爬去。”
“你这当爹的脸上可真是有光彩呀!”
“你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你的家人不要你。你的亲戚听到你来都避之不及。你活着就是别人的累赘。你为什么还活着啊?”
“就凭你,你杀得了谁?——”
愤怒冲破了辜山的理智!
他转过身,一声怒吼!
抄起匕首,愤怒冲向牟金龙!
同一时间,牟金龙坐棺材里,平平地端起了枪。
坐在地上的辜萤惊恐看到,枪管准确对准父亲!
辜萤浑身发冷。
那是她爸爸。他跋山涉水而来,为了将自已从地狱里救出来。
她趴在地上,朝着牟金龙疯狂摇头大叫:“不要——”
辜萤这样大喊,眼角划过一滴眼泪。
牟金龙等那滴眼泪,等了很久。
那一刻,黎明到来,晨光破晓。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好从洞口洒落下来。
那滴眼泪,被日光照射得无比璀璨晶莹。
牟金龙被那眼泪的璀璨光明,彻底地吸引。
而他深爱的女子流着泪对他说不要。
牟金龙怔住了。
就这一怔,枪械脱手,掉落在棺材之外。
辜山高举匕首,一脸狞笑,准确地扑到了牟金龙身上。
他大叫:“宰了你这畜牲!”
匕首直直捅向牟金龙胸口!
辜萤大惊!
她大喊:“不要!爸爸不要——”
可已经晚了。
孤独苍老的狼嗅到了久违的鲜血的味道。
他一辈子被人轻贱,被人不齿,被人看不起。他们嘲笑他,辱骂他,驱逐他。
可是看啊——
骨子里的不灭的血性。他仍是一头狼!
辜山大笑出声,紧紧攥着匕首,划开了对手的胸膛!
对视的最后一眼,牟金龙满面鲜血,直直倒向棺材口。
他的身下是他积攒了一辈子的黄金。
可到死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死不瞑目看向洞口,他的双手努力够向外面——
够向阳光,够向臆想中的大海,够向遥远的童年时的梦境。
很远的地方,响起了童谣。
囡囡宝,侬要啥人抱?……
*
警察很快赶来。
他们在龙春山脚下发现了被遗弃的房车,车里有牟金龙丢下的手机。
警队带着猎狗,循着血迹,很快找到了这处洞穴。
辜山辜萤父女被从洞中救出。
一同带出来的,还有犯罪嫌疑人的尸体。
此外还有那整整一棺材,四百斤的黄金。
白布盖起的担架从身边擦过。
那一刻,辜萤很想对他们说:不要,不要再让他出来了。
那是他为自已选好的墓地。
他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死。可到最后这愿望都不曾实现。
颜风微跟随警队赶来。
她看到辜萤,飞快地扑上来,捉住她双手上下打量,“师父你要不要紧?”
辜萤勉强挤出微笑。但是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颜风微将辜萤揽进自已怀中,紧紧抱住她。
下一刻,眼泪失控。
辜萤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