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成为何昭颜

方墨扎着头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一板一眼描着眼线,手边则放了台PAD正播放着美妆教学视频。

尽管小心翼翼地按照视频里的步骤画,但他还是手上一抖,今天第五次画疵了。

看着镜子里炸开的眼线,方墨顿时苦笑了起来,有种把眼线笔掰断丢掉的冲动。

已经耐着性子练了好几天化妆,但方墨始终不得其法。

看着美妆教学视频里那个和自已一模一样的姑娘,她已经画好了美美的妆,正对着镜头展示着自已的脸,配上那清澈又无辜的表情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真叫一个我见犹怜。

再抬头看看自已画的颇为蹩脚的妆容,方墨心里越发沮丧。

化个妆都做不好,你真的能扮演好她吗?方墨扪心自问,心底的忐忑越发多了。

今天到此为止,放弃治疗了,躺平!方墨没了继续练下去的信心,把眼线笔一丢,按步骤卸起妆来——到现在为止,卸妆他倒是得心应手了,没办法,每次练都要反反复复地卸。

洗尽铅华,没了失败妆容的遮挡,一张白得仿佛在发光的脸蛋显现了出来。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脸,方墨不禁有些失神。

之前他的脸有点黑,皮肤也因为风吹日晒有些粗糙,配上一身男装,倒也确实像个男孩子。

但经过这一阵子的突击美容——何迟甚至不惜用上了一些处于实验室阶段的昂贵黑科技,方墨的肤色和肤质肉眼可见地白皙细腻了起来。

虽然还没到何昭颜那般像是剥了壳的鸡蛋的程度,但好在他的脸上没什么瘢痕痘印,所以只要白起来,就与视频里素颜时的何昭颜几乎一样了。

再加上他最近已经在接受激素治疗,体内混乱的激素水平终于稳定了下来,受此影响,他的体型也开始有了变化。单从外貌来讲,看上去百分之百是个标致姑娘的模样。

看着镜子里的自已,方墨自已一阵恍惚,心底也多少有了点信心——单看脸,确实难以分辨出来。

这时,外面正在充电的手机响了悠扬的歌声。

“……儿时的万花筒里有野鸽在飞翔,这让我想起二哥和他心爱的弹弓叉,湖蓝色的院墙我生命里的院落,我的妈妈在那里给我的爱叫我永生不忘啊……”

方墨连忙将镜子前的各种化妆品用化妆袋收好,然后回到病房,拿起手机走到窗边,下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白皙的脸上仿佛笼上了一层薄纱。

来电提醒显示是师父的来电,方墨按下了接听键:“喂,师父。”

方墨脱口而出的是清澈透亮的女声——师父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也就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在爷爷手术成功后的第二天,方墨就找到师父赵武,当面将自已身体的异常以及要动手术的事全告诉了他。

方墨觉得既然自已要为何迟工作,那肯定就不能兼顾修车厂里的工作了,师父对他很好,他不想因为辞职与师父老死不相往来,更不想再继续欺骗他,索性就说了实话。

但师父当时的反应倒是让方墨大吃一惊,师父捧着保温杯,平静地喝着茶,语气却带了一丝欣慰:“嗯,我知道。你愿意自已跟我讲,我很高兴。”

方墨想到之前师父还跟他提起转正式工和加薪的事情,忍不住问道:“既然您知道,为什么还要让我转正式工?您不是一直不赞成女孩子干这行吗?”

师父却哼了一声,闷闷地道:“你师父在你眼里就这么迂腐?你既然不告诉我,说明你想维持原来的生活状态,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想当个女的又怎么了?我是不赞成女的干咱这行,但也只是觉得伤身体,环境还差,又不是不相信女的能干好。你本来也干的挺好的,自已又愿意干,怎么的,我还非得赶你走不成?”

师父说完,方墨辞职的话顿时就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了。

但师父吃过的盐比他吃的饭都多,只一眼就看出了他有话想说,只沉默了两秒,便主动问他是不是要辞职。

方墨便一咬牙,将自已爷爷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师父讲了,他告诉师父因为何迟帮了他,他要为何迟工作一年——虽然何迟一直说要给他钱,但在方墨眼里,自已其实还是在报答何迟,何迟给他钱他是占了人家便宜的。

至于具体要做的工作是什么,方墨没讲,何迟特意交代过,关于做替身的事情和何昭颜的情况,要严格保密。

“所以你要去做手术,当个女孩儿,也是因为这事儿?”师父显得一点都不吃惊,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嗯。”方墨点了点头。

“是非得女孩儿才能做?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吧……”师父不忘点他,提醒他不要走歪路。

方墨连连摇头,但又不便告诉师父具体要去做什么,只得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师父的脸,怕从他老人家脸上看到失望的表情。

但让方墨意外的是,师父却只是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淡淡地同意了他的辞职请求:“如果换做是我,我也得想办法报答人家的恩情,该去去吧……”

方墨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师父,眼里酸酸涩涩的:“师父您……”

“既然有机会跟着大老板工作,就好好干好好学,无论是什么工作,要干就要干好……如果不想做了,想回来也行,只要我还没走,厂里就有你的位置。”

……

“干嘛呢,老不回消息……”手机里师父赵武的声音还是那样闷闷的,听起来仿佛永远都不高兴。

方墨回过神来,连忙点开微聊,看到师父和师娘发的消息,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听说方墨要离职,还在新峰集团找到了很好的工作,师娘高兴坏了,说什么都要好好做顿饭,给他庆祝一下。前阵子方墨全心全意都放在了爷爷身上,后天就要做手术,这顿饭就定在了今天。

“对不起呀,师父。我刚刚在卫生间……”

“赶紧收拾收拾,该出门儿了啊。”

“好嘞,师父,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方墨来到衣柜前,看着挂在里面的衣服。金雨曦看他的时候送来了PAD和化妆品,还带了几款何昭颜比较喜欢的女装和一些女士内衣,让他平常穿一穿、适应一下,普通的女装方墨已经能勉强适应了,但那些轻飘飘的裙子,以及色彩斑斓的内衣还是会让他不由自主地脸红。

抬手划过那些料子很好的小裙子,方墨没有动它们,而是从下面自已的衣服里翻找了一下,搭配了一身男装换上——今天是师父和师娘请方墨吃饭,他自然要穿方墨的衣服。

方墨将扎在头顶的小揪揪解开,把头发放下来整理好,又从何迟特意让金雨曦送过来的一堆帽子里挑了一顶戴上,在卫生间照了照镜子,然后拿了个口罩离开了病房。

路过护士站的时候,值班的红姐叫住了他:“出去?……”

方墨嗯了一声:“去我师父家吃饭。”

“别吃太多,不能碰辣的……”红姐开始嘱咐。

眼见她又要把近期的饮食禁忌又要念叨一遍,方墨忙接过话来。

“还有不能吃太油的,不能吃太腻的,不能太咸的,也不能吃海鲜,不要吃芒果,更不能喝酒!”方墨像是报菜名一样倒背如流,见红姐满意地点头,他才小跑着冲进电梯间。

坐着电梯去了爷爷所在的楼层——现在爷孙俩住在一栋楼里,爷爷在养伤,方墨则接受调理,为手术做准备。

爷爷在手术后的第二天就醒过来了,脑子还有点迷糊,但是一眼就认出了守在床边的方墨,当他唤出“墨儿”这个名字的时候,方墨再次喜极而泣,到这时方墨才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只是老人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已口中的“墨儿”是他的大孙女。

既然已经要去做手术了,方墨也没再试着去纠正,以后再说吧。

爷爷这会儿还在睡觉,自打这次伤了之后,老头子的觉就变得特别多,经常方墨跟他说着话,他转眼就打起了瞌睡。

方墨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儿,见老人睡得很香便没有打扰,跟护工说了一声自已晚上会过来,便离开了。

六点半,方墨准时来到了师父家门口,敲了敲门。不多时,防盗门从里面打开,拿着个炒菜勺的师娘出现在门口。

师娘看到方墨还愣了一下,待方墨摘下口罩、脱下帽子,她惊呼一声“方墨”之后,连忙将他拉进了屋。

“真是方墨呀,这才几天不见,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师娘拉着方墨转着圈儿地上下打量,看得方墨都不好意思起来,白皙的脸上荡起一抹粉色的红晕。

“师、师娘,好久不见。”方墨羞赧得视线乱飘,实在不敢对上师娘的目光。

“你说这世上竟然还真有这种事儿。”师娘摸着方墨的脸蛋啧啧称奇,脸上却是笑意融融,“本来以为是个帅小伙,原来其实是个姑娘家。老赵跟我说起来,我还有点不信呢。不过做个姑娘也好的很~”

“就是可惜了,我还想我家尖尖啥时候回来了,把你介绍给她,看你俩能不能成呢……”

师娘话语里的惋惜不像是假的,她口中的尖尖全名叫赵尖尖,是师父师娘的独女,但是这几年方墨一直没见过,似乎是在国外某车队当车手,只是偶尔会来个电话。

说及这些,师父总会默然无语,冷哼一声家门不幸,然后就不愿多说,但若是这话让师娘听到,两人多少是要吵两句的。

听到自已居然被师娘看中,险些成了师父的女婿,方墨愣了下,顿时忍不住笑了。

“别废话了,锅都要糊了。”师父在厨房里埋怨,提到自家闺女,师父的语气里顿时带上了恨铁不成钢,“就算方墨是个男孩儿,赵尖尖也大他好几岁,你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哎哟,你看我,方墨你自已去客厅坐着啊,饮料零食都给你准备好了,把这儿当自已家就行啊。”

师娘说着,火急火燎地回到冒烟儿的锅前,忍不住和师父拌起了嘴:“大几岁怎么了,女大三、抱金砖,老娘也大你两岁……”

“行了,别废话了,炒菜吧。”

……

这顿家宴吃了三个多小时。

主要是师父喝了很多酒,这还是方墨第一次看到师父喝这么多。

方墨酒量小,这几天更是一点酒都不能沾,所以就以水代酒陪着师父喝。

到最后,师父一个人喝了半箱啤的半瓶白的,方墨东西没吃多少,愣是喝水喝撑了,师徒俩轮着番上厕所,看得师娘又好气又好笑,不停地骂师父。到最后,师父是真的喝得多了,他一贯话不多,今天居然絮絮叨叨讲个不停。

他还语重心长地告诉方墨,没有师父在身边,一个人在外要保护好自已、当心那些坏小子们。方墨顿时哭笑不得,半个月前师父还敲着他的头说他“臭小子”,今天就要他当心坏小子们了。这变化来的还真快。

吃完饭帮师娘收拾停当,方墨当着师父和师娘的面提议:“师父,师娘,咱们要不……拍张合影吧。”

今天师娘看到他之后的反应,并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虽然还是会害羞、惶恐不安,但与之前的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窘迫相比,他已经从容了很多。

也许,再多经历几次,他会自然而然地适应别人将他当做女人看待的目光。

也许未来的一年里,他会渐渐习惯女人的身份、习惯女人的生活方式。

那时候,想要继续作为一个男人生活下去的想法还会那么坚定吗?

想到这一个个也许的时候,方墨就会害怕,他害怕时光会把自已变成陌生的样子,他害怕未来的自已会忘记此刻的坚持,他害怕自已会遗失掉此刻作为男生的这一部分自我。

所以,他想拍下这一刻的照片,作为这样的自已存在过的痕迹,提醒自已不要忘记。

听说要拍照,正在靠在沙发上醒酒的师父突然啪地坐了起来,身体挺得板正:“来,拍照,我喜欢拍照。”

这副模样把师娘看得忍俊不禁:“哎……这个酒蒙子……方墨,你等下,我去请邻居来帮我们拍。”

不一会儿,师娘领着隔壁大爷进得屋来,后者看到赵武的模样,顿时乐开了花:“哎哟老赵,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已经醉了的赵武看着邻居,晃晃悠悠地比了个“七”:“今天……十、十、个菜……”

“嚯,够丰盛的呀,怎么的,有喜事儿?”

赵武笑呵呵地指了指旁边的方墨,语气自豪地说道:“怎——怎么样,这、这、这是我闺女……我闺女回来看我了……我闺女可厉害了,在——在——在国外当车手,还拿过拉、拉、拉力赛冠军……知——道巴音布鲁克吗?……”

邻居的目光落到方墨脸上,顿时眼前一亮:“哟,尖尖回来了?几年不见长变样儿了,别说,越来越拔尖儿了……”

“你别听这酒蒙子胡咧咧,”师娘嗔怪地看了一眼自家老公,把手机递给邻居大爷:“来,帮我们娘仨拍几张合影。”

“来,方墨,你坐中间,扶着点你师父。”

“嗯。”

听到眼前这个俊俏的姑娘名字不叫赵尖尖,可赵武又说是自已闺女,邻居大爷一时间有点懵,搞不清楚这三个人的关系。但他也没多问,带着些许的疑惑帮三人拍起了照片。

他一会儿调调灯光、一会儿换个角度、一会儿又让几人换个POSE,等看到照片,方墨和师娘都忍不住为大爷的专业挑起了大拇指,然后将大爷送了出去。师父则拍完照,直接躺倒在沙发上,没多久传来阵阵雷霆般的鼾声。

坐上回医院的公交车,方墨翻着师娘发给自已的照片,照片中坐在一起的三个人,就像是一家三口。

方墨微笑着将头靠在公交车的车窗上轻轻闭上眼。

窗外万家灯火闪烁,他好似枕着繁星点点。

……

两天后。

天高气爽,晴空万里,窗外蝉鸣不止。

方墨躺在转运床上,当被推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朝护士招了招手:“护士,等等。”

护士们连忙停了下来,将穿着病号服的方墨从床上扶了起来。

陪在一旁的金雨曦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地对他说道:“方墨,没关系的。你要是后悔了的话,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

方墨摇了摇头,他挣扎着从转运床上下来,两只光着的脚直接踩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我可以自已走进去吗?”他问。

“当然可以。”护士微笑着说道。

方墨回头看了一眼温柔微笑的金雨曦,又看看手挽着手站在旁边的师父和师娘,还有坐在轮椅上打瞌睡的爷爷。

他走到每个人面前,给了每个人一个拥抱。

然后在几人的注视下,方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慢但坚定地朝着打开的手术室走去。

去吧,他对自已说,去成为何昭颜。

但你要永远记得,自已是谁。

沉重的大门轰然关闭。

窗外,蝉鸣骤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