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江思妄

江思妄。

将失望?

将死亡?

我的名字从齿缝里碾过都带着血腥气。

绯烟说这是父亲翻遍古籍取的,可我不信。

我知道我的名字不论从任何一个方面来说都没有一个好的寓意。

姓名于福者乃颂,于厄者则成咒。

廊下的冰棱滴着水。

我又看见父亲带着新人穿过庭院。

那人穿着月白长衫,袖口绣着银竹。

和阿爹留下的画像一模一样。

第十七个了……

我数着青砖缝里的积雪,这个人的眼睛比前日那个更像阿爹。

“小殿下怎么又在风口站着?”

绯烟给我系狐裘时,我看见她腕上的烫伤。

昨夜焚魂症发作时,我又抓伤了她。

地窖里的寒玉床结着霜,我蜷缩在角落数手臂上的红痕。

这些蛇一样蜿蜒的纹路在黑暗中发着红光。

父亲说这是江家血脉的荣耀。

可当第一个侍女尖叫着“怪物”打翻药碗时,我就知道这分明是诅咒。

就和我的名字一样,都是诅咒。

十岁生辰那日,我在父亲书房找到染血的婚书。

原来阿爹自戕那日,襁褓中的我被按在祭坛上承受了血脉转移之术。

原来冰魄心决要至亲骨血为引,原来我活着就是为了当个会喘息的药引。

上古时期魔族罪孽深重,犯下滔天大罪。

自那之后,历代拥有魔族血统的人都得承受“焚魂症”之苦。

血脉越纯,痛苦越深。

而霜华榭的冰魄心诀可以缓解。

我的父亲就勾引了我的阿爹,利用他缓解痛苦。

至于我的出生,肯定不是因为后来他们相爱。

而是因为有了我,我的父亲就可以将自己身上的痛苦转移到我的身上。

那夜焚魂火格外灼人,我咬着布巾看皮肉翻卷。

忽然想起父亲昨日带回的那个少年。

他笑起来左颊有梨涡,和阿爹一点也不像。

原来替身找多了,连替身都要找替身。

我蜷缩在藏书阁的阴影里。

指尖着泛黄的书页。

窗外暴雨如注。

墨色天空被闪电撕开惨白的裂口,恰似我手臂上蜿蜒的焚魂症红痕。

绯烟总说这痕迹像初春的桃枝。

可她说话时总垂着眼睑,不敢首视我溃烂的皮肤。

“小殿下,该喝药了。”

素斋端着青玉碗立在门边。

蒸腾的雾气模糊了她眉间那道旧疤。

那是我七岁焚魂症初次发作时抓伤的。

当时我蜷在冰玉床上嘶吼,指甲生生折断在照顾我的侍从皮肉里。

后来父亲命人在我十指套上银甲套,说是免得再伤着旁人。

我仰头饮尽汤药,喉间泛起雪蟾蜍特有的腥甜。

绯烟总说我像只吞剑的傀儡戏偶,再苦的药汁都能面无表情地咽下。

其实早在六岁那年,我就发现味觉正在缓慢消失。

父亲为了找到“焚魂症”的药方,给我灌了很多药。

嗓子都哑的时候,味觉也没了。

藏书阁的琉璃灯突然摇曳起来。

远处传来熟悉的金铃脆响。

我熟练地翻身藏进檀木书柜后的暗格,透过雕花孔洞窥视。

父亲今日带回的修士穿着月白云纹袍,垂落的发梢在夜明珠下泛着浅金光泽。

那人转身的瞬间,我死死咬住下唇。

他的眉眼竟与书房暗格里那幅画像有八分相似。

“阿爹……”

我无意识地在喉间滚动这个陌生的称谓。

画像中的男子执剑立于雪松之下,腰间坠着半枚残缺的玉珏。

那是我趁父亲闭关时偷看到的。

画像背面题着"赠吾妻东落",字迹被反复得模糊不清。

绯烟说阿爹是自碎金丹而亡的,就在我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刹那。

待二人离开藏书阁后。

我摸索着取出松亭雪的《南华札记》,将脸贴在书页间干枯的竹叶标本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松亭雪这个名字。

在书卷空白处画满了憨态可掬的雪鸮,某页边缘还沾着半枚胭脂唇印。

他说——

美人当如昆仑雪,看似冰冷实则最是心软。

我亦如是,容颜倾城似雪域之花,寒光映照下更显清绝之姿。

然我之心,却如春日暖阳,温柔且慈悲,于尘世中绽放独有的风华。

这话让我想起妖宫温泉里漂浮的雪色花瓣。

某年冬至,谢怀舟的母亲将我的手按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等妹妹出生,江哥哥教她认字可好?”

她发间的茉莉香混着安胎药的苦味,让我想起绯烟偷偷埋在梅树下的酒坛。

那夜我落荒而逃,却在宫墙外撞见谢怀舟父亲提着兔子灯寻妻。

暖黄光晕中,他肩头落满细雪。

冰霜己经爬上我的脖颈,书页在指尖碎成齑粉。

我踉跄着撞开暗门,沿着密道逃往寒潭。

石壁上历代江氏先祖的抓痕交错纵横,最深的那道是我十三岁时用银甲套划下的。

彼时父亲掐着我的喉咙按在冰面上,说我的眼睛太像阿爹。

“看得人作呕”。

潭水漫过口鼻的瞬间。

无数记忆碎片在识海炸开。

西岁那年躲在屏风后,看见父亲温柔地替某个修士绾发,玉梳齿缝间缠着几缕带血的青丝。

八岁生辰偷跑出府,市井孩童朝我扔石子,骂我是“吸人精血的魔星”。

还有去年上元夜,我戴着傩面混在人群里。

看谢怀舟骑在父亲肩头摘灯笼,琉璃灯影落在他母亲含笑的眼睛里。

身于妖宫,众人皆善,温情脉脉绕心间。

我常于遥远处,默默凝视谢怀舟之家族。

其乐融融景,宛如天边云霞,绚烂而不可及。

心生羡慕乎?吾辈未尝有之念。

父爱母爱,于我如空中楼阁,虚幻而未曾触及。

未曾拥有,何以化羡慕之情?

唯余淡然,静观人间烟火色。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我第二次听到了松亭雪这个名字。

他死了,尸体在霜华榭山下放了49日。

外界都在说他一生为情,卑微下作……

我想外界应该错了。

一个在自己写的书的第一页说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能有多少坏心思呢?

后来后来,我的父亲死了。

再后来,我自杀了。

算不上自杀,我和阎王做了个交易。

以我血肉之躯,永坠阎罗,不入轮回换魔族之人不受“焚烧症”之苦。

我仍记得,阎罗殿的业火中,判官笔悬在我心口。

“以魔骨为契,焚魂症从此转入轮回道,你可想好了?”

我望着水镜中逐渐透明的身影。

忽然想起《南华札记》末页的诗句

此身化雪赴幽冥,留得明月照寒汀。

就像松亭雪说的,有些月光生来就是要碎在忘川里的。

可,如今在松亭雪身边的我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