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思妄。
将失望?
将死亡?
我的名字从齿缝里碾过都带着血腥气。
绯烟说这是父亲翻遍古籍取的,可我不信。
我知道我的名字不论从任何一个方面来说都没有一个好的寓意。
姓名于福者乃颂,于厄者则成咒。
廊下的冰棱滴着水。
我又看见父亲带着新人穿过庭院。
那人穿着月白长衫,袖口绣着银竹。
和阿爹留下的画像一模一样。
第十七个了……
我数着青砖缝里的积雪,这个人的眼睛比前日那个更像阿爹。
“小殿下怎么又在风口站着?”
绯烟给我系狐裘时,我看见她腕上的烫伤。
昨夜焚魂症发作时,我又抓伤了她。
地窖里的寒玉床结着霜,我蜷缩在角落数手臂上的红痕。
这些蛇一样蜿蜒的纹路在黑暗中发着红光。
父亲说这是江家血脉的荣耀。
可当第一个侍女尖叫着“怪物”打翻药碗时,我就知道这分明是诅咒。
就和我的名字一样,都是诅咒。
十岁生辰那日,我在父亲书房找到染血的婚书。
原来阿爹自戕那日,襁褓中的我被按在祭坛上承受了血脉转移之术。
原来冰魄心决要至亲骨血为引,原来我活着就是为了当个会喘息的药引。
上古时期魔族罪孽深重,犯下滔天大罪。
自那之后,历代拥有魔族血统的人都得承受“焚魂症”之苦。
血脉越纯,痛苦越深。
而霜华榭的冰魄心诀可以缓解。
我的父亲就勾引了我的阿爹,利用他缓解痛苦。
至于我的出生,肯定不是因为后来他们相爱。
而是因为有了我,我的父亲就可以将自己身上的痛苦转移到我的身上。
那夜焚魂火格外灼人,我咬着布巾看皮肉翻卷。
忽然想起父亲昨日带回的那个少年。
他笑起来左颊有梨涡,和阿爹一点也不像。
原来替身找多了,连替身都要找替身。
我蜷缩在藏书阁的阴影里。
指尖着泛黄的书页。
窗外暴雨如注。
墨色天空被闪电撕开惨白的裂口,恰似我手臂上蜿蜒的焚魂症红痕。
绯烟总说这痕迹像初春的桃枝。
可她说话时总垂着眼睑,不敢首视我溃烂的皮肤。
“小殿下,该喝药了。”
素斋端着青玉碗立在门边。
蒸腾的雾气模糊了她眉间那道旧疤。
那是我七岁焚魂症初次发作时抓伤的。
当时我蜷在冰玉床上嘶吼,指甲生生折断在照顾我的侍从皮肉里。
后来父亲命人在我十指套上银甲套,说是免得再伤着旁人。
我仰头饮尽汤药,喉间泛起雪蟾蜍特有的腥甜。
绯烟总说我像只吞剑的傀儡戏偶,再苦的药汁都能面无表情地咽下。
其实早在六岁那年,我就发现味觉正在缓慢消失。
父亲为了找到“焚魂症”的药方,给我灌了很多药。
嗓子都哑的时候,味觉也没了。
藏书阁的琉璃灯突然摇曳起来。
远处传来熟悉的金铃脆响。
我熟练地翻身藏进檀木书柜后的暗格,透过雕花孔洞窥视。
父亲今日带回的修士穿着月白云纹袍,垂落的发梢在夜明珠下泛着浅金光泽。
那人转身的瞬间,我死死咬住下唇。
他的眉眼竟与书房暗格里那幅画像有八分相似。
“阿爹……”
我无意识地在喉间滚动这个陌生的称谓。
画像中的男子执剑立于雪松之下,腰间坠着半枚残缺的玉珏。
那是我趁父亲闭关时偷看到的。
画像背面题着"赠吾妻东落",字迹被反复得模糊不清。
绯烟说阿爹是自碎金丹而亡的,就在我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刹那。
待二人离开藏书阁后。
我摸索着取出松亭雪的《南华札记》,将脸贴在书页间干枯的竹叶标本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松亭雪这个名字。
在书卷空白处画满了憨态可掬的雪鸮,某页边缘还沾着半枚胭脂唇印。
他说——
美人当如昆仑雪,看似冰冷实则最是心软。
我亦如是,容颜倾城似雪域之花,寒光映照下更显清绝之姿。
然我之心,却如春日暖阳,温柔且慈悲,于尘世中绽放独有的风华。
这话让我想起妖宫温泉里漂浮的雪色花瓣。
某年冬至,谢怀舟的母亲将我的手按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等妹妹出生,江哥哥教她认字可好?”
她发间的茉莉香混着安胎药的苦味,让我想起绯烟偷偷埋在梅树下的酒坛。
那夜我落荒而逃,却在宫墙外撞见谢怀舟父亲提着兔子灯寻妻。
暖黄光晕中,他肩头落满细雪。
冰霜己经爬上我的脖颈,书页在指尖碎成齑粉。
我踉跄着撞开暗门,沿着密道逃往寒潭。
石壁上历代江氏先祖的抓痕交错纵横,最深的那道是我十三岁时用银甲套划下的。
彼时父亲掐着我的喉咙按在冰面上,说我的眼睛太像阿爹。
“看得人作呕”。
潭水漫过口鼻的瞬间。
无数记忆碎片在识海炸开。
西岁那年躲在屏风后,看见父亲温柔地替某个修士绾发,玉梳齿缝间缠着几缕带血的青丝。
八岁生辰偷跑出府,市井孩童朝我扔石子,骂我是“吸人精血的魔星”。
还有去年上元夜,我戴着傩面混在人群里。
看谢怀舟骑在父亲肩头摘灯笼,琉璃灯影落在他母亲含笑的眼睛里。
身于妖宫,众人皆善,温情脉脉绕心间。
我常于遥远处,默默凝视谢怀舟之家族。
其乐融融景,宛如天边云霞,绚烂而不可及。
心生羡慕乎?吾辈未尝有之念。
父爱母爱,于我如空中楼阁,虚幻而未曾触及。
未曾拥有,何以化羡慕之情?
唯余淡然,静观人间烟火色。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我第二次听到了松亭雪这个名字。
他死了,尸体在霜华榭山下放了49日。
外界都在说他一生为情,卑微下作……
我想外界应该错了。
一个在自己写的书的第一页说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能有多少坏心思呢?
后来后来,我的父亲死了。
再后来,我自杀了。
算不上自杀,我和阎王做了个交易。
以我血肉之躯,永坠阎罗,不入轮回换魔族之人不受“焚烧症”之苦。
我仍记得,阎罗殿的业火中,判官笔悬在我心口。
“以魔骨为契,焚魂症从此转入轮回道,你可想好了?”
我望着水镜中逐渐透明的身影。
忽然想起《南华札记》末页的诗句
此身化雪赴幽冥,留得明月照寒汀。
就像松亭雪说的,有些月光生来就是要碎在忘川里的。
可,如今在松亭雪身边的我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