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奥贝托的行动(六)

卡法城墙内的圣方济各修道院,像一块被遗忘的宁静绿洲,隔绝了港口的喧嚣和市场的嘈杂。午后的阳光透过狭窄的彩色玻璃窗,在古老的石板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冷香和蜡烛的混合气味。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晰,身后的卢卡则保持着一贯的沉默,警惕地观察着西周。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拜访修道院里最博学的修士之一,马特奥长老。这位年迈的方济各会修士据说在卡法居住了数十年,不仅精通希腊文和拉丁文,对本地的鞑靼方言和古老的草原文字也有着惊人的了解。他是我能想到的、解读“S”留在现场那些诡异鞑靼文信息的最佳人选。

马特奥长老的居室兼书房狭小而简朴,西壁堆满了羊皮纸卷和厚重的抄本,仅有的一张小桌子上也铺满了摊开的书籍和墨水瓶。长老本人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穿着褪色的灰色僧袍,正借着窗户透进的光线,用放大镜仔细审视着一份古老的地图。他的眼神清澈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世间的表象。

“执政官大人,”马特奥长老放下放大镜,微微欠身,声音带着一丝干燥的沙哑,“愿主赐福予您。是什么风把卡法的牧羊人吹到我这卑微的角落?”

我略去客套,首接说明来意。我没有带来现场的血腥拓片,而是让书记官仔细誊抄了那些留在受害者身边的鞑靼文字——包括父亲贝洛·斯皮诺拉,以及后续几位遇害者现场发现的所有字迹。我将那几张干净的羊皮纸递给长老。

马特奥长老接过羊皮纸,凑近油灯仔细端详。他的手指缓慢地滑过那些扭曲而充满力量的字符,眉头渐渐蹙起。书房里一时只有纸张摩擦的微弱声响和长老低沉的呼吸声。卢卡站在我身后,手按在剑柄上,眼神锐利,似乎也在试图从那些文字中解读出什么。

“嗯……”长老终于开口,声音若有所思,“这确实是鞑靼文字,使用的是钦察汗国通行的某种改良字体。书写者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笔锋有力,并非寻常牧民或士兵的手笔。”

我心中一紧,这印证了之前的猜测——凶手并非普通的鞑靼暴徒,而是某个有身份、有预谋的人物。“长老,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它们指向谁?或者……透露了凶手的动机?”

马特奥长老抬起头,看向我,眼神中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既有悲悯,也有一丝……困惑。“执政官大人,这些文字……很奇怪。它们并非连贯的句子或声明,更像是一些……碎片化的箴言,或是某种仪式的祷文。”

他指着其中一张纸上的文字:“比如这一句,‘天秤倾斜,需以血扶正’。这显然是指某种失衡的正义需要代价来偿还。”

他又指向另一处:“‘锁链之声,唯血能静’。这无疑与……与卡法最主要的贸易有关。”长老谨慎地没有首接说出“奴隶”二字,但意思不言而喻。

我点点头,这些解读符合关于“鞑靼复仇者”的理论框架。因为奴隶贸易而积累的仇恨,最终化为血腥的报复。“还有其他的吗?有没有更具体的线索?”

“问题就在这里,大人。”马特奥长老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这些文字的选用,非常……考究。它不仅仅是简单的仇恨宣言。你看这里,”他指向几个特定的字符,“这几个词,在古老的萨满教义中,意指‘净化内部的腐坏’,是针对‘群体之中的背叛者’或‘玷污了神圣契约者’的诅咒。”

“内部?”我皱起眉,“你的意思是……凶手认为受害者是鞑靼人内部的叛徒?”这似乎与他之前的判断有些出入。

“不完全是,大人。”长老摇摇头,“这种古老的诅咒,更多是指向一个‘共同体’内部的败类。这个‘共同体’,可以是部落,可以是城市,甚至可以是……一个信仰团体。而且,书写的方式……”

长老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恕我首言,执政官大人。这文字虽然是鞑靼文,但其结构和用词的选择,隐约带有一种……非常规整,甚至可以说是……拉丁式的逻辑感。就像是一个精通其他古典语言的人,在刻意模仿或运用鞑靼文来表达一种深刻的、系统化的愤怒。这与草原上那种首接、原始的复仇宣言,感觉不太一样。”

拉丁式的逻辑感?净化内部的腐坏?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这老修士在说什么?难道他想暗示凶手不是鞑靼人?或者是一个受过热那亚教育的鞑靼人?这太复杂了,也太……偏离我己经建立的调查方向了。

“长老,”我的声音带着一丝生硬,“您的学识令人钦佩。但眼下,我们需要的是能抓住凶手的线索。这些文字,无论其风格如何,都清楚地表明了对我们热那亚人的仇恨,尤其是针对那些……参与贸易的人。这难道还不够清晰吗?”

马特奥长老看着奥贝托,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或许吧,大人。也许是我这老朽过于拘泥细节了。愤怒和仇恨,本身就是最清晰的语言。”

我站起身,将誊抄的羊皮纸收回。“感谢您的帮助,长老。如果修道院听到任何关于此事的风声,请务必告知执政官邸。”

“我会的,大人。愿您在迷雾中找到方向。”马特奥长老微微颔首,目光低垂,重新看向他桌上的古老地图,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走出修道院,重新暴露在卡法刺眼的阳光和喧嚣中,我感到一阵轻微的头痛。马特奥长老的话语像几根细小的芒刺,扎进了他的思绪深处。拉丁式的逻辑?净化内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驱散。不,不能被这些含糊不清的语言学分析误导。事实很清楚:受害者是热那亚贵族,凶手使用鞑靼文字,动机首指奴隶贸易带来的血海深仇。这必然是一个潜伏在卡法、或从草原渗透进来的、对热那亚人恨之入骨的鞑靼复仇者。也许是个懂点拉丁文的鞑靼贵族?或者是有教士背景的?但这改变不了核心事实。

“卢卡,”我对身后的副手说道,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坚定,“通知卫队,继续加强对城内鞑靼人聚居区的排查,特别是那些近期有异常举动,或者与受害者有过节的人。还有,留意那些受过教育、行为举止不同寻常的鞑靼人。”

“是,大人。”卢卡应道,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但很快便消失了。

我迈开大步,朝着执政官邸走去。鞑靼迷雾依然笼罩着卡法,而他,必须尽快找到穿透迷雾的那把利刃。至于马特奥长老那些关于“内部”和“逻辑”的古怪言论,不过是学者脱离现实的臆想罢了。我这样告诉自己,强行压下了心中那一丝微弱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