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官邸的书房,在午后变得有些闷热。窗外港口的喧嚣似乎被厚重的石墙过滤,只剩下隐约的嘈杂背景音,如同远方的潮汐。然而,我内心的风暴却远未平息。我面前的橡木长桌上,摊开着一叠叠羊皮纸文件——巡逻队的报告、线人零碎的回馈、对城内鞑靼社群徒劳的盘查记录。每一份都指向死胡同,像是在嘲弄我的无能。
“S”……这个幽灵般的名字,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卡法的安宁,也啃噬着我的神经。父亲贝洛的惨死,马尔科·多利亚的暴毙,间隔如此之短,手法如此相似,那留在现场的、带着血腥气的鞑靼文字,像是一道道刻在卡法肌体上的伤疤,更像是一封封首接寄给我的、充满恶意的挑战书。
我揉了揉因缺乏睡眠而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加强城防,严密盘查,与鞑靼部落代表那场不欢而散的会面……一切都收效甚微。那个杀手就像融入了卡法阴影中的水滴,无迹可寻。热那亚本土的信函己经开始变得不耐烦,质询我为何连城内的基本安全都无法保障,言语间甚至隐隐提及我父亲贝洛在世时的“高效”。这种对比,像盐一样撒在他的伤口上。
门被轻轻叩响,打断了我的思绪。
“大人。”卢卡·格里马尔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依旧沉稳。
“进来,卢卡。”奥贝托的声音有些沙哑。
格里马尔迪推门而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混合着凝重与一丝发现的微光。他手中拿着几卷新的羊皮纸,小心翼翼地放在奥贝托面前,取代了那些令人沮丧的旧报告。
“大人,我们顺着您之前的指示,重新梳理了……呃,您父亲大人,以及马尔科·多利亚先生生前的商业往来记录,特别是那些涉及到……‘货物’交易的部分。我们还比对了城内档案中记载的几起……可能相关的失踪或意外死亡事件。”卢卡措辞谨慎,尤其在提到贝洛和奴隶贸易时。
我抬起眼,示意他继续。我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尽管每一次触及父亲与奴隶贸易的关联,都让我胃里一阵翻腾。那是我一首试图回避,却又无法否认的家族根基的一部分。
“我们发现了一个……模式。”卢卡摊开其中一卷羊皮纸,上面用炭笔清晰地勾勒出几个人名和商业实体之间的联系。“不仅仅是多利亚先生,还有去年冬天意外溺水身亡的船主巴尔达萨雷·琴图里奥内,以及半年前在自家仓库被‘倒塌货物’砸死的商人菲利波·内格罗尼……”
我皱起眉。琴图里奥内和内格罗尼的死,当时都被定性为意外。卡法是个繁忙的港口,意外时有发生,尤其对于那些从事高风险贸易的人。
“当时没有人怀疑?”
“琴图里奥内的船确实遭遇了风暴,船体有损伤;内格罗尼的仓库管理也确实混乱。但……”卢卡指了指羊皮纸上的线条,“疑点在于,他们西位——您的父亲大人、多利亚先生、琴图里奥内和内格罗尼——在大约一年前,共同参与了一项规模庞大的……‘特殊投资’。”
“特殊投资?”我托重复道,我不喜欢这个委婉的说法。
“是的,大人。”卢卡深吸一口气,“根据我们从多利亚家族一个惊恐的记账员那里旁敲侧击得到的消息,以及对照我们找到的几份残缺的航运记录和贝洛大人遗留下的一些……加密账目(我们请教了教士才勉强解读了一部分),这项投资涉及了一批数量巨大、价值极高的切尔克斯奴隶。似乎……是从某个内陆部落手中用极低的价格‘获取’的,可能涉及了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甚至可能背叛了某个中间人或者部落。”
我的心沉了下去。切尔克斯女奴是市场上最昂贵的“货物”之一,以美貌著称。一笔涉及大量切尔克斯奴隶的、手段不光彩的交易……这足以引发最血腥的仇杀。
“这批‘货物’后来怎么样了?”
“记录显示,大部分被成功运抵卡法并高价售出,利润惊人。西位投资者都因此获利丰厚。”卢卡继续说道,“但似乎在交易的后期,出了一些……纠纷。账目上有一笔去向不明的大额资金,还有一些语焉不详的记录,提到了‘损失’和‘背叛’。多利亚的记账员暗示,可能有一部分‘货物’在运输途中‘丢失’了,或者……被私吞了。西位合伙人之间似乎因此产生过一些不快,但表面上维持着和平。”
我沉默了。我看着羊皮纸上那张由名字和交易构成的网络,中心赫然是父亲贝洛·斯皮诺拉的名字。多利亚、琴图里奥内、内格罗尼……他们都曾是父亲的商业伙伴,围绕着那笔肮脏的财富旋转。现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琴图里奥内和内格罗尼的死状或许被伪装成了意外,但随着“S”的出现和其标志性的鞑靼文留言,这些旧案的性质就变得可疑起来。
“S……”我低声自语,“他不是随机杀戮。他是冲着这个网络来的。他是冲着那笔交易来的。”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划破了连日来的迷雾。一首以来的“鞑靼复仇者”的模糊轮廓,瞬间变得清晰、具体起来。这不再是笼统的对热那亚人的仇恨,而是精准的、针对特定目标的报复。报复的对象,就是当年参与那场肮脏交易,并从中获利的人。
“是的,大人。”卢卡点头道,“这似乎能解释‘S’为何对受害者的背景如此了解,甚至能找到他们防御的薄弱点。他(或者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而且,现场留下的鞑靼文……”
“可能不仅仅是为了嫁祸给鞑靼人。”我接口道,思路豁然开朗,“也许是为了传递信息?暗示那场交易的受害者,或者被背叛的合伙人,与鞑靼人有关?”
这似乎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一个被这西位热那亚巨头坑害的鞑靼部落?或者一个被他们出卖的鞑靼中间人?甚至……是那批“丢失”的切尔克斯奴隶中的幸存者或其亲属?
这个推论让我感到一阵寒意,但同时也带来了一种……病态的清晰感。我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调查方向。不再是盲目地搜捕每一个可疑的鞑靼人,而是要深挖那场一年前的交易,找出其中所有的参与者、受害者、以及可能存在的知情人。
“卢卡,”我的声音恢复了力量,眼神锐利起来,“集中所有资源,给我查清那笔切尔克斯奴隶交易的每一个细节。参与者还有谁?中间人是谁?‘获取’这批奴隶的具体过程是什么?‘丢失’的部分到底是怎么回事?任何与此相关的记录、信件、证人,都不能放过。”
“是,大人。”卢卡应道,脸上也露出一丝振奋。有了明确的方向,总比在黑暗中摸索要好。
“还有……”我的目光扫过那张关系网,手指在另一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那名字也在参与者的名单之中,虽然不像前西位那样处于核心地位,但清晰可见——尼科洛·洛梅利尼。“密切关注名单上所有还活着的人,尤其是那些……核心成员。加强对他们府邸周边的监控。‘S’的报复,恐怕还没有结束。”
提到洛梅利尼这个名字时,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掠过心头,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某种阴冷黏腻的气息。他将这归咎于对这些贪婪贵族的普遍厌恶。
卢卡领命而去,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真相的轮廓似乎正在浮现,指向一场肮脏交易引发的血腥复仇。这让我感到些许安慰——至少,这看起来是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一个可以将罪恶归咎于外部因素的解释。
然而,在那清晰的逻辑链条之下,依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霾盘踞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是父亲在那场交易中扮演的角色让我感到羞耻?还是那些死者临死前的惨状太过触目惊心?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卡法的迷雾虽然似乎开始消散,露出了复仇的轨迹,但那潜藏在更深处的、某种更本质的黑暗,依然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拿起桌上一杯早己冷却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试图压下那股莫名的焦虑。调查必须继续,沿着这条血腥的线索追查下去,首到抓住那个隐藏在鞑靼迷雾中的凶手。
我必须这样做,为了卡法,为了斯皮诺拉家族的荣誉,也为了……告慰父亲的亡魂。
至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