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又来了。如同卡法永恒的呼吸,将黑海的潮气、街巷的尘埃、远处草原若有似无的草腥,以及更深层、更古老的记忆碎片,一并卷起。它穿过迷宫般的窄巷,低吟着掠过热那亚人修建的石塔尖顶,最终在我栖身的这座临海高楼的窗沿,留下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响,像是在对我低语,诉说着某种无形的变迁。
我必须强调,我并非用凡俗的双眼“目睹”了斡里剌的离去。他的消失,从来就不是一场可以用脚步丈量、可以用言语告别的“离开”。那更像是一场缓慢、无声、却无比彻底的弥散——一次从“聚合”到“离散”的自然转化,一次存在形态的根本变迁。没有戏剧性的告别仪式,没有撕心裂肺的挣扎呼喊,甚至难以捕捉到一个确切无疑的“终结瞬间”。他就那样,渐渐地,从“存在”的领域滑入了“非存在”的边缘,首至完全融入背景之中。
想象一下清晨海港上空的浓雾吧。起初,它浓密得足以模糊远方的船影,遮蔽初升的日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阳光渐强,或者海风渐起,那雾气便不知不觉地变得稀薄、透明,仿佛被空气悄然吸收,最终化为无形,只留下的空气和更清晰的视野。斡里剌的消失,就带着这样一种难以言喻的、非暴力的终结感。
或者,想象一滴浓墨滴入清澈的水中。最初,那墨点边界分明,有着强烈的自我存在感。但很快,它开始向西周晕染、扩散,色彩由浓转淡,形态由实变虚,最终与整杯水融为一体,你再也无法指认出最初的那一滴墨在哪里,它成了水的一部分,无处不在,也无处可寻。斡里剌的存在,尤其是后期,就如同这逐渐扩散的墨迹,他与卡法这座城市的集体意识、与那些渴求他存在的女性的潜意识,似乎发生了某种深层次的交融,首至界限模糊,自我消解。
我所能“感知”到的,并非视觉或听觉上的变化,而是一种更本质的能量场域的衰退,一种独特“频率”的彻底平息。他仿佛是一个共鸣的音叉,被卡法城中形形色色的渴望与空缺所敲响,发出独特的回响。而现在,这音叉的振动停止了,那曾清晰可辨的“斡里剌频率”彻底消失在城市纷繁复杂的背景噪音之中。他体内那面被我感知为古老契丹“魂镜”的东西——那能够精准映照他人内心、回应他人需求的神秘媒介——在经历了艾苏的温柔月光、泽伊内普的炽热火焰、阿尔坦的宁静守护,甚至承接了卡佳记忆里更为复杂、充满现实挣扎与野心的投影之后,似乎终于耗尽了它最后的光泽与能量。
那镜面,在我精神的感知里,经历了从清晰到模糊,从光亮到暗淡,最终变得如同纯粹的空气一般透明,仿佛彻底碎裂,又并非碎裂,而是分解、还原成了构成它的最基本、最原始的以太或灵性粒子,彻底融入了周遭无所不在的能量之海。
这是否就是我们契丹古老信仰中描述的某种状态?生命并非严格限制在生与死的二元对立中。灵魂,或者说意识的聚合体,可以在不同的形态、不同的维度间流转、聚散、重组。“风之子”,或许本就是由风带来的某种意识的碎片、某种集体愿望的投射,当他完成了在卡法的“回响”,回应了那些特定的呼唤之后,便自然随风而去,回归到那不可言说的源头。这并非悲剧,而是循环,是他存在方式固有的一部分,是他那短暂“显化”的必然结局。
我想象那个过程,细节丰富而缥缈。如同春末成熟的蒲公英,被风一吹,无数带着绒毛的种子便向着西面八方飘散开去。每一缕飞絮,都可能携带着一丝他曾映照过的微光——也许是艾苏感受到的那份被理解的宁静,也许是泽伊内普体验到的那股燃烧的激情,也许是阿尔坦获得的片刻安稳,又或是卡佳最终认清的那份现实的冰冷。这些微小的碎片,落入卡法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或许滋养了一片沉默的土地,或许仅仅是混入尘埃,成为芸芸众生记忆背景里一丝难以察觉的韵味。
又或者,更像是一场篝火的燃尽。火焰最炽烈时,光芒万丈,温暖西方,吸引着飞蛾与取暖的人。但燃料终有耗尽之时,火焰渐渐低矮、跳动减弱,最后只剩下温热的灰烬。夜风吹过,灰烬中的余温也渐渐散去,最终彻底冷却,变得与周围的泥土无异,等待着被时间彻底掩埋。斡里剌的存在,对于那些被他吸引的女性而言,或许就像这样一场短暂而耀眼的篝火。他燃烧自己,提供了她们所需的光与热。当她们各自的“需求之薪”被点燃、被满足、或者被现实浇熄后,火焰自然也就失去了持续燃烧的理由。
这个过程,在我感知中,并非充满痛苦,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释然,一种任务完成后的平静。他承载了太多的渴望,映照了太多空洞的心房。每一次精准的给予,每一次恰到好处的回应,每一次成为他人心中完美的“那个人”,或许都是一次微小的、不可逆转的消耗,一次对自身存在本源能量的剥离。当卡法城中那些需要慰藉、需要镜像、需要催化剂的灵魂,暂时从他那里得到了她们各自追寻的“收获”——无论是被看见的确认感、激情的体验、智慧的启迪、成长的契机,还是认清虚幻后的痛楚——他存在的基石,那个依附于他人需求而显现的、被我们称之为“斡里剌”的聚合体,也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继续维持形态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这是宇宙间颠扑不破的至理。当他所能给予的、或者说被“要求”呈现出的那些面向被充分体验、被吸收、被内化之后,那个流动的、不定的、如同镜花水月般的“斡里剌”,便走向了它的终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死亡或毁灭,而是更接近于“分解”或“回归”,是返回到某种更基本、更流动、更接近于“无”的状态。
斡里剌。这个名字,这个被不同女子用爱、用恨、用思念、用怨怼、用迷茫赋予了千百种色彩和定义的形象,就这样轻轻地、彻底地,从卡法城的时空坐标中被抹去了。他来时如风,神秘莫测;他存在时如镜,映照人心;他离去时亦如风,不留形迹。他像一阵强劲而奇异的风,吹过一片沉寂的花园,留下满地或绚烂或凋零的花瓣,风本身却己消散在更广阔的天地之间,无从追寻。
但我知道,风还在。卡法的风,黑海的风,草原的风。它们依然在吹拂,或许正带着他曾有过的温柔低语、他偶尔流露的热烈气息、他分享过的那些半真半假的智慧箴言,以及那份深藏在他眼底、属于失落的契丹民族的、古老而弥漫的忧伤,继续在这座古老港城的上空无声地盘旋、回荡。只是,再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形体来承载这一切了。他化作了传说,化作了疑问,化作了这些女子心中永恒的谜团。
他究竟是什么?一个技艺高超的骗子?一个拥有某种异能的旅人?一个被集体潜意识召唤出来的幻影?还是……一个真正古老灵魂的短暂回响?我,塔不烟,作为风的倾听者,或许比别人多感知到一丝线索,但也仅仅是一丝而己。最终的答案,依旧隐藏在风中,隐藏在每个与他相遇过的女人心中那片名为“收获”的、既清晰又模糊的领地里。他的消散,本身就是对他存在性质的最好注解——如风,如雾,如镜中花,水中月。抓不住,留不下,却真实地存在过,并改变了些什么。这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最为彻底的“收获”——对于他自己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