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奥贝托的行动(十)

冰冷的挫败感,像卡法冬日里刺骨的海风,穿透了我官邸书房厚重的墙壁,首抵我的骨髓。卢卡·格里马尔迪刚刚离开,他带来的消息如同预料中那般令人沮丧——那个我们费尽心力抓捕到的“可疑鞑靼人”,不过是个偷了几只羊的可怜虫,对连环凶案一无所知,更别提什么策划和执行了。

“执政官大人,”卢卡的声音还回荡在房间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担忧,“我们审问了他整整一夜,动用了所有必要的手段……他吓坏了,但他的惊恐是真实的。他根本不可能是‘S’。”

我挥手让他退下,连一句客套的安慰都没说出口。我能说什么?怪他办事不力?不,卢卡和他的人己经尽力了。问题不在他们,而在那个如鬼魅般穿行于卡法的凶手“S”。他似乎总能预知我们的行动,总能在我们布下的网收紧之前,悄然滑脱,甚至……利用我们的行动来掩护他自己。

我重重地坐回那张象征着斯皮诺拉家族权力和责任的巨大书桌后的椅子上。桌面上堆满了各种卷宗:城防报告、商业纠纷、来自热那亚本土的催促进展的信函……以及那几份用猩红丝带系着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案件卷宗。父亲的,尼科洛·达·马里的,还有最新那个倒霉蛋,乔瓦尼·多利亚——一个以狡猾和残酷闻名的奴隶贩子,同样在自己的宅邸里被残忍杀害,胸口刻着那个该死的、仿佛带着嘲弄意味的鞑靼文字:“债”。

每一次翻阅这些卷宗,都像是在重温一场噩梦。那些现场勘查的记录,描述着难以想象的残忍;那些关于死者生前劣迹的调查,又让我内心充满矛盾的厌恶。他们是罪有应得吗?不,任何私刑都是对热那亚法律和上帝秩序的践踏!但……当我看到那些关于他们如何虐待奴隶、如何为了黄金而出卖灵魂的细节时,一丝不该有的、阴暗的念头总会像毒蛇般钻进我的脑海。我强迫自己将它驱逐出去,将之归咎于连日来的疲惫和压力。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睡眠己经变成了奢侈品。每当我合上眼,黑暗中便会浮现出扭曲的幻象:飞溅的鲜血、惊恐圆睁的眼睛、还有那个用某种锐器刻下的鞑靼文字,它仿佛活了过来,在我的眼睑内侧跳动、燃烧。

昨夜,我又做了一个噩梦。

那是一个混乱而恐怖的梦境。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幽暗、逼仄的巷道,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腐烂的腥臭。我看不清自己的手脚,只能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力量在驱使着我前进。前方传来模糊的哀嚎和挣扎声。我似乎在追逐着什么,或者……我就是那个带来恐惧的存在?

梦境的视角猛然切换,我看到一个肥胖的身影在地上蠕动,他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然后,我感到有什么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握在我的手中——是一把刀?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确定。下一刻,我看到那东西落下,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和温热液体的喷溅……

最让我恐惧的是,在梦境的某个瞬间,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一种可怕的、令人战栗的。一种完成某种“使命”后的空虚与满足。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像要跳出胸腔。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只有桌上的烛火在摇曳,投下我扭曲而孤独的影子。我大口喘着气,试图将梦中的景象驱散。这只是噩梦,奥贝托,你太累了,压力太大了……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作为执政官,目睹如此多的惨案,产生这样的梦魇是难免的。

但那梦中的感觉……那份诡异的熟悉感,以及那一闪而过的、令人作呕的……它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我的意识深处。

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窗户,让冰冷的夜风吹拂我的脸颊。港口方向传来隐约的喧嚣,那是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脉搏——贪婪、欲望、罪恶,混杂着财富和权力的光芒。

“S”……你到底是谁?你藏在哪里?你为何如此熟悉卡法?为何对这些贵族的宅邸了如指掌?为何总能避开所有的耳目?

我再次想起了乔瓦尼·多利亚案发现场那个令我不安的细节——凶手在离开时,似乎踩到了一小滩被打翻在地的橄榄油,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脚印边缘。那个尺寸,那个磨损的痕迹……为何让我感到一丝隐秘的熟悉?就像……就像我衣帽间里某双许久未穿的骑马靴?

不,不可能。我一定是疯了。我用力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这个荒谬的念头。我是奥贝托·斯皮诺拉,卡法的执政官,我是来追捕凶手的,不是来怀疑自己的!

但那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开始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悄然生根。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那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我,带着一丝嘲弄,一丝……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