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并非仅仅来自书房石板地的寒意,而是从我灵魂的最深处渗透出来,冻结了血液,麻痹了神经。我就像一尊被遗弃在冬日荒野的石像,僵硬地蜷缩着,周围散落着那些……那些属于“我”——属于那个怪物的证据。匕首、斗篷、绳索,还有那本用扭曲的鞑靼字符写满罪恶与狂妄的日记。
每一个物件都在尖叫,指控着一个我甚至不敢去想象的事实。
“S”……是我?
这个念头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头颅,将我一首以来赖以生存的世界、我的身份、我的认知,彻底击碎。执政官奥贝托·斯皮诺拉,那个试图在卡法这片罪恶泥沼中维持秩序、那个为父亲惨死而悲痛、那个誓要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复仇者……竟然就是那个凶手本人?
不,不可能!我的理智在疯狂地呐喊,试图抵挡这灭顶的认知。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是陷阱,是阴谋!也许是某个了解我的人,模仿我的笔迹,利用我的物品……
但那声音,那个在我意识深处冷冷回响的声音,却无情地嘲笑着我的自欺欺人。
“看看你自己,奥贝托。看看这双手,它们曾握住匕首,勒紧绳索。感受一下这心脏,它曾在‘净化’的兴奋中狂跳。你逃不掉的,因为你无处可逃。我,就是你。”
我猛地用双手捂住耳朵,想要驱散那恶魔般的低语,但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它源于我的内部,与我的心跳、我的呼吸融为一体。我就是那个恶魔的宿主,甚至……我就是那个恶魔本身。
我的胃在翻江倒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远离这些象征着罪孽的物品,但西肢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听使唤。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本摊开的日记上,那些我曾让学者费尽心力去解读的鞑靼字符,此刻在我眼中却似乎……隐隐浮现出某种模糊的熟悉感。就好像……就好像是我自己写下的一样。
为什么是鞑靼文?我为什么会用这种文字?我明明只是对这种文化有浅薄的兴趣,是为了更好地统治这片土地……不,不对……记忆的碎片像破碎的玻璃,开始在我脑海中胡乱飞舞,刺痛着我的神经。
童年……模糊的画面……父亲的书房……一本古旧的、关于草原民族语言和习俗的书……父亲严厉的面孔,他斥责我,“斯皮诺拉家的继承人,不该对这些野蛮人的东西感兴趣!”……但我还是偷偷地翻阅……为什么?仅仅是好奇吗?还是有别的……别的什么原因?
一个更遥远、更模糊的影子掠过脑海。一个瘦弱的鞑靼女孩,或许是在奴隶市场上,或许是在父亲的某个庄园里……她的眼睛,充满了恐惧,还是……憎恨?记不清了……那段记忆被浓雾笼罩,仿佛被刻意抹去。但这惊鸿一瞥,却让我的心脏猛地一缩。难道……难道“S”的诞生,与那段被遗忘的过去有关?与父亲的冷酷,与这建立在奴隶血泪之上的家族财富有关?
“他罪有应得,”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决绝,“贝洛·斯皮诺拉,我们共同的父亲。他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他的血,是‘净化’的第一滴祭品。”
父亲……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关于父亲遇害那一晚的记忆,像失控的潮水般汹涌而来,但不再是那个我一首告诉自己、告诉所有人的版本——那个我接到噩耗、赶到现场、目睹惨状、悲痛欲绝的版本。
取而代之的,是……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官碎片。
……沉重的夜。书房里只有烛火摇曳。不是明亮的灯火,而是……刻意调暗的光线?
……空气中弥漫着……不是熟悉的烟草和皮革味,而是……一种铁锈般的甜腥气。
……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很沉,很冷。金属的触感……匕首?那把……那把现在就躺在我眼前的匕首?!
……父亲的脸。不是平日里威严或慈爱的模样,而是……惊愕?恐惧?难以置信?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说什么……是质问?还是……哀求?
……然后……是力量的爆发。一种冰冷的、决绝的力量贯穿手臂。刺入……温热的液体……喷溅……
……满足感?不……不是满足感……是一种……可怕的、冰冷的……空虚?混合着一种扭曲的……释放感?
……还有……那留在现场的……鞑靼字符……是我写的?用……用什么写的?用他的血?
“不——!!!”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自己的头颅撕裂。那些碎片太过真实,太过鲜明,带着无法否认的、属于第一人称的体验感。那不是道听途说,不是旁观者的视角,那是……那是行动者的记忆!
我杀了父亲!
我,奥贝托·斯皮诺拉,用自己的双手,杀死了我的父亲贝洛·斯皮诺拉!
这个认知如同最终的审判,将我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调查、所有的誓言……全都是一场自导自演的、令人作呕的闹剧!我悼念的,是我亲手毁灭的;我追捕的,是我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我无力地瘫倒在地,泪水混合着冷汗滑落,声音破碎而绝望,“为什么会这样……”
我试图与那个潜藏在我体内的“S”对话,不是质问,而是近乎哀求地寻找答案:“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做这些?父亲他……他虽然……但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
回应我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寂。然后,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嘲弄响起:
“因为懦弱。因为你看到了罪恶,却选择了沉默。你厌恶这肮脏的贸易,却心安理得地享受它带来的权力和财富。你的良知在尖叫,被你的虚伪死死捂住。所以,我必须出现。我是你不敢成为的样子,我是你被压抑的愤怒和力量。至于父亲……他是第一个,也是必须的一个。斩断根源,才能开始真正的净化。”
净化……这个词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的灵魂。我一首以为“S”是个疯子,是个被仇恨扭曲的复仇者。可现在,这个“疯子”竟然就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是我内心最深处、最黑暗的渴望?
我看着散落在地的证物,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真相如同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我牢牢困住。记忆的裂痕越来越大,更多的碎片在边缘闪现——那些我失去意识的时间段,那些无法解释的行踪,那些卢卡欲言又止的担忧眼神……一切都合上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不是卡法的执政官,不是斯皮诺拉家族的继承人。我是一个弑父者,一个连环杀手,一个……怪物。
绝望如同最深沉的黑夜,将我彻底吞噬。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我甚至能感觉到,“S”的存在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强大。我的崩溃,似乎正在滋养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