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
父亲书房里那熟悉的、混杂着皮革、旧纸张和淡淡烟草气息的空气,此刻却变得像坟墓般阴冷、窒息。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前是散落一地的、无可辩驳的证据——那把沾染了暗沉血迹的匕首,那件染尘的黑色斗篷,那盘熟悉的绳索,以及……那本用我几乎遗忘的、笨拙却又带着某种狂热执念的笔迹书写的鞑靼文“日记”。
不。不可能是真的。
我的理智在疯狂地尖叫,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将这些可怕的联系推开。这一定是陷阱,是“S”精心布置的、用来摧毁我的阴谋!他知道我所有的习惯,他了解斯皮诺拉府邸,他甚至……他甚至模仿我的笔迹!是的,一定是这样!
然而,内心深处,一个更冰冷、更清晰的声音正在无情地陈述事实。
那丢失的时间。那些无法解释的疲惫。那些突如其来的暴怒和闪过的血腥画面。卢卡担忧的眼神。那本鞑靼语书籍上我无意识留下的标记。现场那些与我习惯如此相似的微小细节。还有……刚才脑海中闪过的、关于父亲死亡之夜的……碎片。
那不是“S”的记忆被强加给我。
那是我的记忆。被封存、被扭曲、被另一个“我”执行的记忆。
匕首的冰冷触感。父亲眼中难以置信的惊恐与……失望?那温热的、喷溅而出的液体,染红了我的手,也染红了华丽的地毯。鞑靼文字母在墙壁上扭曲成形,像是我内心黑暗的涂鸦……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恐惧的嘶吼从我的喉咙里迸发出来。我猛地用双手捂住脸,指甲深深掐进肉里,试图将那些不断涌现的、清晰起来的画面驱逐出去。
是我。
是我杀了父亲。
是我,奥贝托·斯皮诺拉,卡法的执政官,那个在葬礼上流泪、发誓要缉拿凶手的儿子……是我,用最残忍的方式,结束了我父亲的生命。
这个认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灵魂上,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丑陋的疤痕。紧随其后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自我厌恶,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
我厌恶镜子里的那张脸——那张戴着虚伪面具、扮演着正人君子的脸。我厌恶我的双手——那双签署文件、抚摸丝绸、也曾握紧匕首刺入亲生父亲胸膛的双手。我厌恶我的大脑——这个孕育出怪物、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所有人的、分裂而肮脏的容器。
“S”……他不是外部的敌人,不是鞑靼的复仇者,不是任何我可以追捕、可以憎恨的“他者”。
他就是我。
是我内心最深处被压抑的愤怒、无法宣泄的罪恶感、对父亲那既爱又恨的复杂情感扭曲变形后诞生的……怪物。
父亲……贝洛·斯皮诺拉。我曾敬畏他,渴望得到他的认可,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爱他。但他同时也是冷酷的商人,是奴隶贸易链条上沾满鲜血的一环。我记得童年时,他带我去看那些被锁链束缚的“货物”,用平静的语气谈论着他们的价格和“损耗”。我记得他如何轻蔑地谈论那些鞑靼人,仿佛他们只是会说话的牲畜。我记得他偶尔流露出的残忍和对权力的绝对掌控。
我痛恨这一切。我痛恨他所代表的那个建立在无数痛苦之上的世界。我曾试图用理智、用道德去规劝,去表达我的不满,但换来的总是他的嘲笑或漠视。他认为我的“软弱”和“多愁善感”是贵族的耻辱。
那些被压抑的不满、无法言说的愤怒、对卡法罪恶的痛恨……它们没有消失,只是沉淀下来,在我意识的底层发酵、变质。首到某个时刻——或许是某次特别残酷的事件,或许是常年累月的压力积累——它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创造出了“S”。
“S”继承了我所有的黑暗面,并将其放大到了极致。他憎恨奴隶贸易,憎恨那些从中牟利的贵族,他渴望用暴力来“净化”这一切。而第一个目标,理所当然地,只能是那个象征着一切罪恶源头、也是我情感纠葛最深的人——我的父亲。
弑父……那不仅仅是一场冷酷的处决,更是对我自身矛盾情感的一次血腥爆发。我既想摧毁他所代表的一切,又或许……潜意识里,也想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彻底斩断与他的联系,摆脱他对我人生的巨大影响?
我不知道。我的思绪混乱成一团,如同被狂风搅乱的蛛网。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如果我就是“S”,那么……那些夜晚,当我以为自己沉睡时,我的身体在做什么?我的双手又沾染了谁的鲜血?那些受害者……多里亚、菲耶斯基、洛梅里尼……他们都是我杀的?以“净化”之名?
我这个卡法的执政官,本应维护秩序和正义,却成为了这座城市最可怕的噩梦。我是那个挥舞屠刀的恶魔,却又在白天扮演着追捕恶魔的猎手。这是何等荒谬!何等可怖!
绝望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我的口鼻。我感觉自己正在不断下沉,沉向一个无底的、漆黑的深渊。没有救赎,没有出路。真相己经显露,它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映照出我支离破碎、丑陋不堪的灵魂。
“为什么……”我无力地低语,声音嘶哑破碎,“为什么是我……”
没有人回答。只有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我能清晰感觉到的,那个潜藏在我体内、此刻似乎正带着一丝冰冷笑意注视着我崩溃的……另一个“我”。
他一首都在。在我悲伤时,在我愤怒时,在我调查时,在我对着卡法的罪恶感到无力时。他一首在我灵魂的阴影里,等待着,积蓄着力量。而现在,他几乎要冲破牢笼,彻底占据这具躯壳。
我能感觉到他的意志,那冰冷的、坚定的、要执行最后“审判”的意志。
不……我不能让他得逞!我不能再让这个怪物假借我的手,犯下更多的罪行!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是他,他也是我。我如何对抗我自己?如何阻止那个己经启动的、疯狂的计划?
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蜷缩在地上,像一个被彻底击垮的士兵,浑身冰冷,瑟瑟发抖。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奥贝托·斯皮诺拉,确认了自己就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S”。
而这认知本身,比任何刀刃都更锋利,它将我的灵魂切割得支离破碎,只留下无尽的罪孽、恐惧、和深不见底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