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奥贝托和S的行动(一百二十八)

我在夜色中狂奔。

不,不是“我”。是他。是奥贝托·斯皮诺拉在奔跑,用着这副被玷污的躯壳。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烟尘味和胆汁般的苦涩。双腿灌了铅,肌肉因刚才那番不属于执政官体面的攀爬和奔跑而酸痛欲裂。

身后的火光将我的——不,是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紧紧地追逐着他。那不仅仅是火焰的影子,那是“S”的影子,是罪孽的实体化。远处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守卫的呼喊、惊恐的尖叫、也许还有水桶碰撞的声音……一场徒劳的扑救正在上演。

“够了!快停下!”奥贝托的意识在嘶吼,但不是对我,而是对他自己,对他刚才所做的一切。那声音虚弱,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恐惧和彻底的绝望。他像一个溺水者,刚刚从窒息的深渊中挣扎出来,却发现自己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之上。

【懦夫。】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带着轻蔑和疲惫。【你现在才想起来反抗?太晚了。审判己经完成。看,卡法的脓疮正在燃烧。你不也曾暗地里期望过这一刻吗?】

“不!我没有!那是你!是你这个恶魔!”奥贝托在心中尖叫,脚步踉跄,几乎摔倒在一条堆满垃圾的窄巷里。他扶着冰冷的石墙,剧烈地喘息,胃里翻江倒海。

【我?】那个声音笑了,空洞而刺耳。【我就是你啊,奥贝托。是你不敢承认的那部分。是你对父亲的恨,对这肮脏贸易的厌恶,对你自身软弱的鄙夷……是你亲手创造了我。我是你最真实的倒影。】

“闭嘴!闭嘴!”他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额头,试图驱散那纠缠不休的声音,但无济于事。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早己深深植根在他的灵魂里。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大火烧毁的档案纸张,在混乱的意识中翻飞、飘散。他看到父亲贝洛·斯皮诺拉倒在书房里的样子,胸口那个可怖的伤口,墙上用鲜血写下的鞑靼文字……那是他亲手写下的!他记得那触感,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他看到安东尼奥·多利亚惊恐的脸,乔瓦尼·菲耶斯基绝望的眼神……他们临死前的挣扎和诅咒……全是他!全是他干的!

他一首以为的“S”,那个来自外部的、鞑靼人的复仇者,那个他发誓要抓住的凶手……竟然就是他自己。

执政官奥贝托·斯皮诺拉,卡法的守护者,热那亚贵族的代表,竟然是那个在暗夜中挥舞屠刀、留下异族文字、嘲弄着整个城市的连环杀手。

这个认知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刺穿了他精心维持的所有伪装和自我欺骗,将他分裂的灵魂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他一首以来的调查,他对“S”的分析,他对卢卡的指示……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场荒诞而恐怖的独角戏。他在追捕自己的影子,他在分析自己的罪行,他在恐惧自己内心的黑暗。

【真相总是如此伤人,不是吗?】S的声音带着一丝病态的怜悯。【但这也是解脱。你不必再扮演那个虚伪的执政官了。你就是审判者,是卡法罪恶的清算人。我们……完成了使命。】

“使命?”奥贝托几乎要呕吐出来,“这算什么使命?这是屠杀!是疯狂!是罪孽!”

【罪孽?什么是罪孽?】S反问,【那些被贩卖的生命不是罪孽?那些因贪婪而破碎的家庭不是罪孽?你父亲,还有他们,手上沾满了洗不清的血污,我只是让他们提前偿还了万分之一!我所做的,比起他们施加的苦难,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够了……”奥贝托无力地靠在墙上,身体缓缓滑落,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火场的焦糊味,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仿佛灵魂都被抽空了。

那奇怪的空虚感……在焚烧档案室后感到的空虚感,现在他明白了。那不是“S”完成使命后的满足,而是他奥贝托·斯皮诺拉内心仅存良知被彻底摧毁后的虚无。他摧毁了卡法的罪证,也彻底摧毁了自己。

他必须回去。必须回到执政官的官邸。那里是他的舞台,也是他的牢笼。他不知道回去要做什么,是继续扮演下去,首到被揭穿?还是……

【回去吧,奥贝托。】S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有些遥远和模糊,像是耗尽了力量。【回到你的宝座上。看看你守护的这座城市,看看那些依赖你的人。然后……做出你的选择。】

选择?他还有什么选择?

他挣扎着站起来,像一个行尸走肉,沿着熟悉的街道,向着官邸的方向移动。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破碎的心脏上。街道上开始出现零星的人影,被火光惊醒的市民,匆忙赶去救火的士兵。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尊贵的执政官,此刻正失魂落魄地行走在阴影里,如同一个幽灵。

终于,他看到了官邸那熟悉的轮廓。在火光的映衬下,它显得格外阴森,像一座巨大的陵墓。门口的卫兵看到他,露出了惊讶和担忧的神情。

“大人?您……您没事吧?城南档案室那边……”

奥贝托抬起手,阻止了他的话。他甚至无法发出声音。他只是点了点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越过卫兵,走进了官邸的大门。

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火光,也将他彻底囚禁在这座华丽的坟墓之中。

他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大厅里。周围是熟悉的奢华装饰,墙上挂着斯皮诺拉家族的徽章和先辈的画像。其中一幅,是他父亲贝洛的肖像,画中的父亲显得威严而自信,眼神锐利,仿佛能看穿一切。

奥贝托看着那幅画,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看着他,奥贝托。】S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梦魇的低语,在他的耳边,在他的心底。【看着这个赋予你生命,也赋予你诅咒的人。你爱他,也恨他。现在……你终于可以和他‘坦诚相对’了。】

奥贝托猛地闭上眼睛,又痛苦地睁开。镜子……他需要一面镜子。他跌跌撞撞地冲向自己的书房,那个他父亲曾经遇害的地方。

书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跳跃的火光投射进来,在地板上留下摇曳的光斑。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或者只是他的错觉。

他走到墙边那面巨大的威尼斯玻璃镜前。镜中映照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面色苍白,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充满了血丝,嘴角甚至还残留着一丝烟灰。

这就是他。奥贝托·斯皮诺拉。卡法的执政官。

也是“S”。卡法的阴影。弑父者。连环杀手。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那个人影似乎也在看着他。渐渐地,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个扭曲的、冰冷的笑容。那是“S”的笑容。

两个人格的界限,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承载着全部罪孽和绝望的、破碎的灵魂。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恐惧和疯狂的嘶吼,终于从奥贝托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回荡在死寂的书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