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的行动(四千零九十六)

那张写满了疯言呓语的羊皮纸,被我随意地推到书桌一角,墨迹未干,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它们证明了我的存在,也宣告了我的终结。我不再去看它,正如我不再需要去看镜子。镜中的影像,脑海中的声音,皮肤下的悸动——它们己经合而为一,那挣扎与分裂的痛苦时期己经过去,留下的是一片死寂的荒原,以及荒原尽头唯一清晰可见的出口。

我站起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房间里弥漫着尘埃、旧书卷和干涸墨水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甜腻气息——或许是父亲血液渗透进木地板缝隙后留下的永恒印记,或许仅仅是我濒死嗅觉的错乱。阳光的角度己经偏斜,将窗棂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对面墙壁那副描绘着热那亚舰队荣耀的挂毯上。荣耀?不过是建立在累累白骨和无尽泪水之上的虚假光环。斯皮诺拉家族的荣耀,更是如此。

我曾以为,“S”的出现是为了涤荡这份污秽,是为了替天行道。多么幼稚可笑的自我欺骗。现在我明白了,“S”不是审判者,他是病症本身,是我内心黑暗最极致的体现,是卡法这罪恶温床中,从斯皮诺拉血脉里培育出的毒瘤。他选择的目标,那些道貌岸然的同僚,包括我的父亲,并非因为他们罪孽深重——虽然他们的确如此——而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像一面面镜子,照出了我自身的懦弱、虚伪和被压抑的疯狂。而父亲,他是最大、最清晰的那一面。打碎他,似乎就能打碎那个令我恐惧的映像。

然而,打碎镜子,并不能改变镜中人的本质。

我走到墙边,目光落在挂毯旁悬挂的一柄家族传承的礼仪短剑上。象牙的剑柄经过岁月,己呈现出温润的光泽,精钢打造的剑刃狭长而锋利,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闪烁着幽冷的光芒。它曾悬挂在父亲的书房,象征着斯皮诺拉家族的权威与武力。父亲有时会取下它,在手中把玩,眼神锐利如鹰。我小时候曾偷偷模仿过他的动作,却只感到剑柄的冰冷和沉重。

现在,这柄剑属于我了。如同这座城市,这个职位,这份罪孽。

我的手指拂过象牙剑柄上精雕细刻的家族徽章——那条盘踞的毒蛇。多么贴切的象征。我们斯皮诺拉家族,就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卡法这片富饶与腐朽并存的土地上,吸吮着奴隶的血汗,吐露着权力的毒信。而我,是这条毒蛇最终咬向自己的牙齿。

远处港口的喧嚣隐约传来,夹杂着海鸥的鸣叫。卡法依旧在运转,奴隶市场大概又开始了一天的交易,商人们在为价格争吵,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或许正混杂在海风里。我曾经试图改变这一切吗?或许有过那么一丝微弱的念头,在“奥贝托”那层伪装之下。但那念头太过渺小,很快就被家族的阴影、权力的诱惑以及内心深处对秩序(哪怕是罪恶的秩序)的依赖所吞噬。最终,只有“S”那毁灭一切的冲动,以最扭曲的方式爆发出来。

我的“清算”,以杀戮始,也必将以杀戮终。

我取下了那柄短剑。它比记忆中更沉,那份重量仿佛凝聚了我一生的谎言与罪行。剑刃冰冷,映照出我模糊扭曲的面容——不再是奥贝托,也不再是“S”,只是一个即将消亡的、承载了太多黑暗的躯壳。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当一个人彻底认识到自己无可救药时,死亡便不再是惩罚,而是一种解脱,一种逻辑的必然。我无法面对卡法的明天,无法面对卢卡那双可能充满疑问的眼睛,更无法面对每一个日出时分,从灵魂深处涌出的自我憎恶。

我需要安静。永恒的安静。

我握紧剑柄,走到书桌前。那张记录着我最后疯狂的羊皮纸,将被作为唯一的遗言。或许卢卡会发现它,或许某个清理房间的仆人会发现它。他们会如何理解?会如何向热那亚报告?己经不重要了。卡法的阴影,不会因为我的消失而散去。斯皮诺拉家族的罪孽,也不会因为我的死亡而终结。这只是一个故事的落幕,一个被诅咒灵魂的自我了断。

外面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以及卢卡略带迟疑的声音:“大人?您还好吗?天色不早了,您需要用些晚餐吗?”

我没有回应。

我只是将目光从门上移开,重新落回到手中的短剑上。

时间到了。该支付最后的代价了。为了父亲,为了那些死在我手下的人,为了我自己。

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