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线，冰冷而无情，透过执政官书房那扇高大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像无数迷失的灵魂。但这微弱的光明，却丝毫无法驱散房间里凝固的黑暗与死寂。
是我，卢卡·格里马尔迪，最终撞开了这扇门。在执政官阁下长时间的沉默和拒绝回应之后，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的心脏，那预感沉重得如同卡法港口用来压舱的铅块。我喊了他的名字，奥贝托，一遍又一遍，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却只换来门内死一般的寂静。最终，我用肩膀撞开了那扇象征着权威与隔绝的橡木门。
眼前的景象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奥贝托·斯皮诺拉，卡法的执政官，热那亚的贵族之子，那个时而意气风发、时而阴郁难测的年轻人，就倒在书桌旁的地板上。他穿着那身深色的丝绒外套，此刻却被更大片、更深邃的暗红所浸染，那红色在晨光下显得如此刺眼。他的脸颊贴着冰冷的木地板，双目紧闭，面容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挣扎后，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他的右手还紧握着那柄斯皮诺拉家族世代相传的短剑，剑身的大半没入了他的胸膛，只留下镶嵌着毒蛇徽记的象牙剑柄露在外面。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混杂着书卷的陈旧气息和昂贵香料的余韵，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组合。
我的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那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羊皮纸上。它们就在奥贝托的手边不远处，上面用一种狂乱、几乎难以辨认的笔迹写满了文字。是拉丁文，还有一些…一些像是模仿鞑靼文的、扭曲的符号。
我颤抖着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血迹，拾起了那些纸张。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我开始阅读。
那不是一份条理清晰的遗书，更像是一场灵魂彻底崩溃后的呓语，一段在疯狂边缘徘徊的独白。奥贝托…不，或许该称他为别的什么…他在上面承认了一切。
是他。
那个被称为“S”的幽灵，那个在卡法掀起腥风血雨、让所有热那亚贵族胆寒的杀手，竟然就是执政官本人。
是他，策划并实施了对那些奴隶贩子的残忍处决。是他，留下了那些挑衅的鞑靼符号——不是出于对鞑靼人的同情，而是源于一种扭曲的自我认知和对自身阶级罪恶的极端清算。羊皮纸上，他用破碎的语言描述着内心的分裂，描述着另一个冷酷、残忍的人格如何在他不知情或无力反抗时占据主导。
他甚至…承认了是他杀害了自己的父亲，贝洛·斯皮诺拉。那个他表面上一首为之哀悼、誓言要为其复仇的父亲。文字间充满了对父亲既爱又恨的矛盾情感，以及对斯皮诺拉家族建立在奴隶贸易上的“荣耀”的深刻憎恶。这种憎恶最终扭曲成了弑父的利刃。
我读着，手脚冰凉，仿佛坠入了黑海最深邃的海沟。奥贝托的悲伤、他的愤怒、他的压力、他的记忆断片、他对“S”案件某些细节的“首觉”……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有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解释。我们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追寻着一个由执政官自己扮演的、外部的敌人。而真正的恶魔，一首端坐在权力的中心，与我们一同分析案情，一同哀悼受害者。
真相，如此荒诞，又如此可怖。
我站起身，感到一阵眩晕。羊皮纸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飘散在地板上，与那些凝固的血迹混在一起。
该怎么办？
将真相公之于众？告诉卡法的人民，他们的统治者是一个弑父、虐杀同胞的精神分裂者？这无疑会在城中引起巨大的恐慌和混乱，动摇热那亚共和国在这里本就微妙的统治根基。斯皮诺拉家族的声誉将彻底扫地，甚至可能引发热那亚内部的政治地震。鞑靼人会如何看待这件事？他们会嘲笑热那亚人的内讧和堕落吗？
不，不能。
为了卡法的稳定，为了热那亚的利益，为了…掩盖这桩丑闻。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稳。我必须立刻封锁这里，召集少数几个绝对可靠的心腹。
我们将对外宣布：卡法执政官奥贝托·斯皮诺拉阁下，因痛失慈父、日夜操劳追缉凶手“S”，心力交瘁，不幸罹患重疾，最终在悲痛与绝望中……自戕身亡。或许，我们还可以暗示，“S”的威胁最终逼疯了这位年轻的执政官。
至于这些写满骇人真相的羊皮纸……它们必须消失。永远地消失。就像“S”这个幽灵一样，彻底埋葬在卡法的阴影之中。
我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奥贝托。阳光此刻完全照亮了他的脸，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解脱。他完成了他自己的“清算”，以一种极端而毁灭性的方式。但他的死，并不能洗刷卡法的罪恶，也不能终结这座城市赖以生存的根基——奴隶贸易。
我转身走出书房，轻轻带上门，仿佛要将那令人窒息的真相永远锁在里面。走廊外的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港口的方向传来了悠长的船笛声，新的一天开始了。商人们会像往常一样涌向码头，检查他们的货物——丝绸、香料，以及那些从草原深处运来的、眼神空洞的“商品”。
奥贝托·斯皮诺拉死了。“S”的杀戮结束了。
但卡法的阴影，那由贪婪、暴力和无数被奴役者的血泪交织而成的巨大阴影，依然笼罩着这座黑海之滨的城市。它潜藏在每一个热那亚商人的微笑背后，潜藏在每一艘驶离港口的货船深处，潜藏在……或许，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
只是，再也没有人会用鞑靼文，在尸体旁留下那扭曲的“清算”符号了。
真相，从此有了不同的版本。而我，卢卡·格里马尔迪，将成为那个保守着最黑暗秘密的人，继续行走在这片被阴影笼罩的土地上。